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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妹每个月去看郑涂,见人露个面,说说话,再捎带些东西,主要是从他爹妈那里拿的。她两头跑,两件事当一件事,看他的次数跟看他爹妈的次数差不多,只不过他爹妈留饭,他只能留话。
说到还没过门,就给人当起老婆和闺女来,本来没什么不好,不似一众小姐妹,千说万讲,一个比一个急。临了,她们没进去待着,就在人家里耗。盛宴将尽,不等散场,已各见归处。
她在飘,心思飘,身却不由己,不轻言有人有家。人家说她想法太多,找个人多大的事,办了也就办了。她说:“找个人容易,成个家不易。”人说:“嫌有家人多挤得慌啊?你一个人过惯,不还找条狗?”眉妹翻眼道:“你们没心没肺,逮着个阿猫阿狗跟着过,下个蛋孵个仔有人管,熬不住还得跑出来上班接着混。”那个最要好的凌妹说:“你心大,找个人过要求多,要么别让人养啊,你养人也行。”眉妹道:“你行,你养别人,我不行,我养我自己。”凌妹道:“你还是养狗好,听话,没人收它进去,没事还亲你一口。”眉妹道:“我打不死你,我乐意,啄我怎么啦?你跟你老公啄了掐,掐了啄,青一块紫一块,没完没了,还跟我诉苦。”
凌妹一讲道理,眉妹就想笑。眉妹不跟凌妹较劲,却跟自己没完。从小看爹妈吵架,后来又看姐姐姐夫吵架。老妈吵到老爹天天喝闷酒,喝到早死。姐姐吵到跟姐夫离异,还得自己带孩子。眉妹喜欢那个小侄儿,经常寄钱寄东西回去,暑假还带他来玩。眉妹说这孩子是她们家的独苗。凌妹说:“我生儿子都不知道给谁养,你操那么多心干啥?”眉妹道:“你就一老母鸡,只管下蛋,下多少都给人吃,跟你没半毛关系。”凌妹笑道:“起码我这老母鸡管用,抱窝孵蛋,养活一大家子。你一只单过老鸡不下蛋,有啥劲?”眉妹被呛,继续反击道:“我的心哪,受不了。你挣钱给别人花开心,我挣钱给自己花独乐。你说你为了谁?谁又为你?”凌妹接着道:“你没整明白还要整,我不明白就不整。挣钱了,赶紧整个窝下蛋。”眉妹道:“别废话,你那点心思,你哪儿知道我咋想?”凌妹道:“如今你徐娘半老,不想整啦?要不把郑涂整进去等三年。”眉妹改口道:“你说我多窝心哪,好不容易对上眼,还动了心。不说瞄上这么久,才要收山,人家进去了。还是你好,没啥心思,家里给安排一个,差不多直接结了,不就过日子嘛。”凌妹道:“你有心整人整到手,总有一手你防不到,看他人挺像样,跟你时间不短,对得上话,拉得开脸。”眉妹道:“跟谁过也不是跟你,你咋知道合不合适。你说我每月去看他图个啥?”凌妹道:“图他是男人管用呗!他马上出来了,本来你也不急。早出来晚出来,没耽误咱俩儿的事就行。”眉妹叹道:“啥时候叫你来教训我啦?你一边躺着去,我还没想好呢。”
郑涂刚进去那会儿,眉妹心神定不下来,倒霉窝心不说,太没面。她不停找人喝酒解闷,更多时候自己在家独饮独醉。过了段时间,她已没啥可想,踏实不少,没名分在外边陪人坐监,陪时间赔钱。瞄上个合适人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陪点钱事小,不能后半辈子一起赔进去。她本半退半躺,多年攒下的底子指望养老,跟大波作伴,待久了发觉脑子上锈,减肥不成皮肉下坠。
凌妹奶水钱花得差不多,上来找吃的,两人重又搭伴儿揾食。眉妹好歹有活人作伴,不用干守里面的活死人。进去的人外头有人等,里边待着有盼头,比不得外头盼的人心焦。
眉妹圣母心大发,谁都劝不回来,尽情尽意去看郑涂,愿为人所不为。
郑涂父母老找眉妹回家吃饭,她嫌烦,没过门儿的媳妇,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了没话可说,不去又碍于情面。再说她下惯馆子叫惯外卖,到他家光吃不做事不自在。他爹妈身体不好,经常住院,她还得跑医院。替他尽孝,去看看可以,不可能当护工久留。
她说凌妹活得没心没肺,凌妹说她胸小心大,把自己整废了。“我心大不过你的胸,你胸大无心,干啥先想好,说啥别无脑。”眉妹知道自己心不大,只不过心思多点。“我胸大那叫胸怀,比你心大管用,你玩心眼比我能耐,老往死胡同里钻。”凌妹不甘示弱。“没心眼只能挨人整,不想被整,就得整人。你没想整人却指望有人来整你,多半先废了。”眉妹嘴上没废,凌妹胸大一时半会儿也废不了。
眉妹难受,不光喝酒,还找人拉近乎。以前对她好过一点的,都成救命稻草,抓来说事。每次心烦,随口一个电话就可以把哪个男闺蜜拖出来聊天。
这回钓到个软男,人家听音立马答应,开车过来接她。她蹲在大门外等了一个小时,上车便拉开脸痛哭,嚎丧骂街,扯上七大姑八大姨不待见的事诉苦。他劈头被整晕,握方向盘的手僵硬,越劝她哭得越凶。她哭过嚎过,筋脉通畅,立马见好,眼泪一抹,没事了,弄得人家一身屎一脸尿,终于惹翻了这位软男。他说:“你没完没了喷,我还一肚子屎尿没处撒呢,怎么每次该着我受你的罪。我啥好处没得,你倒痛快。”她上杆子说:“你就该这样,你不是我龟蜜吗?受不了啊?得,你让我下去,我自己到江边转转。”他不甘白跑一趟,担心她想不开,还得忍受她唠叨。
没两天,他忙事快忘了,她接茬纠缠,他没心思回她信息。他不睬她不行,哪怕骂她。她电话追过来,好歹他解释两句。她说他敷衍,他气急挂断。“你有本事删了我吧。”她恶人先嚣张。以前他从未主动删过她,她删过他,好几次删了又加,所以她敢说这话。他删了她,一定憋足劲下手,不是酒劲,而是懊丧劲。他没以为她会罢休,不管过多久,她又会来骚扰他,好像人家该着受罪。
生意上的客人她认成朋友,进而当龟蜜,谁受得了。当客人轻松,当朋友费神,当龟蜜伤脑筋,只好让她见鬼。她不后悔,要错全都别人错,“我容易吗我?”一句出口解脱自己。
她不容易,也不能让别人容易。让别人不容易,她好过些。

眉妹跟龟蜜连线不成,转而跟姐妹儿继续喝酒。半夜醉酒回家,进门跌到大波跟前,把狗当恋人亲热。大波一激动,一口咬破她上嘴唇,跑医院缝了三针,大半年出门都得戴口罩。
见她破相惨样,凌妹解气说:“你活该吧,我没得罪你,谁得罪你啦?不跟男人亲跟狗亲,大波下嘴够意思吧,一口到位!”眉妹翻白眼:“你瞧好吧,你跟男人下嘴,比狗嘴好不到哪里去。”
她向凌妹诉苦,两个人凑一起揾钱,常吵常闹,排忧解气,苦乐均沾。不管她们挣钱给谁花,有钱嘴才硬气,其他都是屁话。屁话不能憋着不放,凌妹跟在眉妹甚至大波屁股后边,学会屁话冲天。
硬气的话不用说,屁话她们老公也明白,一个里边的一个乡下的都懂。
快到郑涂出来,眉妹越发不淡定。三年隔窗而见,少了肌肤的触感,缘起缘落,命数飘忽。凌妹说她守活寡,眉妹说:“还不如活寡,透光见亮说话熬三年,你跟你老公试试?以前他等我,见面抢话讲,越讲越近乎。谁成想转眼变成我等他,见面找话说。我这是作给谁看呢?”凌妹道:“我大半年才回去一次,还没你见老公多。我们成天视频,哪儿像你能见到活人面。你就想找个人过吗,有啥好说的。”眉妹道:“你找个人,怎么过都行,我找个人,过得下去才行。又不是三五个月,三年五年啊,多老长啊!”凌妹道:“有这工夫,十个八个我都生了。到这会儿,他熬出来,你熬到头,甭想多。”眉妹道:“你个老母鸡,下蛋不过瘾还要下崽,跟老母猪有得一拼!一个不够要下一窝。瞧我这肚子大得,除了吃货不见真货。”凌妹拍她肚子道:“管它什么货,受不了就跟我过吧。你看我,不行就跑出来跟你过,咱们俩老姐老妹怎么都行。”眉妹似叹非叹道:“呵呵,老姐老妹胜过老公!你说熬到头,说不定熬到尾。你请好吧!”
她们两个多少年,一起熬粥煲汤,一起为些破事拌嘴,一起为男人打架,顶多不说话不理人,远没老公老婆同屋过日子的厌气。不想入瓮,熬得长说法越多,一个个姐妹熬不住都接连入瓮。眉妹挺到最后,只道没碰到好的。凌妹劝她:“人家不计较,愿意跟你过,还领证,有啥不好。他不贪你色,你不贪他财,何况你也没色,他也没财,两不相欠。哪儿像我家里一大一小,上还有老,都得靠我出来挣。”眉妹回嘴:“你瞧你,糟践人可以,别糟践我啊!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你该着欠人。以前你挣给自己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现在倒好,还有两张嘴要养。”凌妹道:“何止两张嘴,我爹妈我两个弟妹,还有他爹妈,全指望我发菜,没数啊?”眉妹道:“谁让你乐意,反正我不会和你一样。有话说到一块,知根知底也知道啥货色,再不济我还是跟大波过。”凌妹热讽道:“大波咬你没商量,你老公不会咬你吧?你说你爸以前经常打你妈,你老公看起来不凶,蛮好。”眉妹道:“谁敢打我,我打不死他。从来都是我咬人,一不留神被狗咬,这叫啥事。我爸我妈那叫相生相克,我妈就看不惯我爸喝酒打牌,有两儿钱存不住。你说我爸也没别的娱乐爱好,没事还有人烦,能不打人吗?愿打愿挨。”凌妹道:“你老公跟你互娱互乐,他用不着打人,光听你骂人!你还是收着点吧,别没事发疯喝酒啃狗嘴!”眉妹举手做扇她状道:“我哪儿骂他?心疼还来不及呢!谁知道他就进去了呢,本来都说好办大事,能不让我窝心吗!”凌妹冷嘲道:“也是,谁想到啊,以后找人还得看他老板咋样。老天考验人,你得受点罪。”眉妹道:“我何止受一点罪,这还没一起过,就要我受罪,什么兆头?”凌妹笑了:“你赶紧找个正经好庙烧烧高香,别见庙就烧,求错佛不应,投错胎难产都不知道。”眉妹道:“合着我的香都烧到你头上,你得灵验卖乖啊!”
眉妹来来回回三年,赶上亲夫妻,上杆子倒贴,劝都劝不住。她愿意白给,烈女献身,不为感动人,先感动自己。红颜难耐,一根筋到底,搏命树碑。都以为她这回真被人收了,没人再劝。她每次去探视,郑涂也不劝。他犯的事,何来人陪受罪。他死人一个,除了花点时间看他,她该干嘛干嘛。
她烧香烧对路,果真烧到人,机缘配对,头一眼有意,二眼三眼热乎起劲。“我动心了!”眉妹急不可耐跟凌妹说,怕她不懂。“你动心,我还动肝动肺呢。有人收你,不烦人。”凌妹直挠头,不当真信她。
没成想两人三个月不停切磋,未几敲定,腻味到公婆相称,直接奔领证入门而去。后来她说,这叫热恋。凌妹不屑,姐妹之间比拼老公没啥意思。长得帅不来菜,有点钱得瑟人,脾气好挣得少。成天叫老公老婆不算数,办了酒才算。这么多年眉妹光随礼不知出去多少份多少万,凌妹说:“你不能钱贴个没完,得赶紧补回来,给咱点机会,过了这个春,没这个店。”
天晓得郑涂一个司机,还能替老板栽进去,一点预兆没给,快到眉妹来不及后悔。他隐约透露过老板做什么生意,她听很多人说过很多事,全为八卦。这回她扯上他,扯到蛋。个中定数,她不认也得认,烧过香抽过签,得便宜不去还愿就不灵。
眉妹等来最后一次探视,旧新娘成全旧新郎。她找来的车夫还是那个拉黑过她的龟蜜,再配上凌妹,伴郎伴娘凑齐。凌妹头天买了一大捧花,给眉妹抱上车,让她心气端足,外加两个人见证跟拍,仪式感满满,不做巾帼让人刷屏都不行。看别人的大戏,接人出来不是才开场便是收场,等到她们大团圆,却是他的新开始,她的旧结束。
眉妹真没想好,一场迟到的喜酒,要等他从吃了三年的大食堂出来才上菜。
“哎呀我有点站不稳,我怕我会晕。”门外车前,眉妹说。“别整激动,吓唬人。”凌妹道。男主终于现身,眉妹拉满的情绪突然找不着了。
“来了,献花拥抱,赶紧的,亲一个。”凌妹叫龟男不停拍。“俗,太俗,咋好意思呢!”眉妹见郑涂没反应。“这可不是大波,不怕亲!”凌妹嘴大。“我打不死你,你再说。”
献花合影,四人上车,都不知说什么好。旧郎旧娘生分已久,半推半就坐不到一起。龟蜜和凌妹不想干坐不干事,凌妹说:“你们老夫妻三年没见总得整个大动静给咱瞧下呗,别光瞅不练啊。”眉妹瞪眼:“你要瞅啥?回家跟你老公没瞅够啊,别在这儿现眼!”龟蜜说:“她在家整惯了没感觉,想看个新鲜刺激的。”眉妹来火:“闭嘴你,好好看路开车,别以为你啥都见过。”郑涂似乎醒过味来:“既然人家要看,整,来一个,不整都忘了啥味了。”说着搂过眉妹要下嘴。“滚,你是猫是狗啊?这么听话,没人味,我咬不死你!”凌妹和闺蜜爆出一阵哈哈大笑。
“你们笑啥呀笑?不明白人家里边大锅饭吃惯了,忘了外头小炒啥味道吗?你,忘了咋拉黑我啦?还有你,老公儿子不要,非得陪我吃外卖喝老酒。哎,都活腻味了。”眉妹话音未落,抬手搂过郑涂,掐脖子上嘴,发狠啄起来。
“欸,这还差不多!”凌妹扭过头,总算满意了。
龟蜜和凌妹把送眉妹和郑涂到他父母家,头一过喜酒留给他们一家人喝。伴娘伴郎做了一半,不等喝接风酒先撤了。
眉妹在郑涂一家面前仍像外人,吃过饭便回。她让郑涂陪爹妈多待几天,说得回去遛狗。等眉妹半夜出去遛狗回来,见郑涂已立在门口等她。她所要的意外之喜,瞬即如期而至。想到三年前他从这里被人带走,她一阵眼热。眉妹道:“谁让你来了,你不多陪陪你爸妈吗?”这话都是废话,郑涂啥也不说,进屋撵开狗直接开干。
大波汪汪直叫,它见的人多了,只要眉妹不认可,它肯定叫个没完。一看来人架势不对,眉妹摆手,它立马乖巧,待在外屋不吭声。它既没在里面熬三年,也没在外边熬三年,只在门外熬一会。许久听见里面消停,从门缝里渗出一阵烟味,接着一股酒味。没多久又听见里面打架,大波轻声叫了两声,重新找回狗脑里似有似无的记忆场景,分辨屋里渗出的若干骚臭味,舔舌摆尾,跟着得意起来。
从头再来切磋,两人动作尴尬,脑汁粘连不够贴合,做做停停,各自念头翻飞。眉妹喜欢开灯说话,郑涂相反,太亮使不上劲。他嫌说话太分神,她要说话才来神,害他急不来。半道她开口说他在里边是不是自己干了三年,忘了当面怎么来。郑涂“啊啊”打哈哈,似认非认。难看的事,男人之间调侃尚可,跟女人不说也罢。第一顿冷饭重炒,先预热再添油加醋,锈刀钝了重磨,尚需工夫,搞不好磨劈,甚至磨废也说不定。眉妹的话多,郑涂一口气没憋住,提早破防了。
凌晨时分,大门又响。凌妹从外边回来,大波翘首疑惑望向她,再看看眉妹关着的房门。凌妹见状便说:“咋地,没人要你啦啊?跟我过吧。”然后,她敲敲眉妹房门,问道:“喂,干嘛呢?大晚上把狗关外边。”里边传来眉妹喊声:
“你一边待去,我加班呢!”
凌妹差点笑岔气,她抬手轻轻扇了下大波的长耳朵,说道:“听到啦,老实待着,别吭声,人家加班呢!”大波其实已经见怪不怪,只不过眉妹加班不让进屋,它都得仔细嗅嗅味儿,对不对她的味儿。
大波跪伏客厅,两眼发呆,一夜无眠。
眉妹睁眼天已大亮,她习惯不到中午醒不来,猛然想起点什么,好像没躺在自己床上,原来脚边的狗换成了人。她觑到郑涂瞪眼望着天花板,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她脑路接通,重刷了遍梦前之事,出了口长气,差点搞错。
郑涂早醒,身边有人,方知躺的不是一个地儿。难得同一张床睡三年,从硬板床切换到软床,重新翻身找平。从前的草原狼圈养成家狗后,只靠发呆和发梦重温曾经的血欲腥风,今又满怀希望达成正果。三年进去开头,难免有火烧火燎之时,压到半夜翻烧饼,几番折腾很快没了念想。到三年末尾,那念想突然飙升。昨夜血性重现,慌不择乱,猛冲猛撞,总算没成废物。

他净身进去,出来依旧精光,却抱得美人回。出来前,他有意问她:“我在这里有吃有喝,不靠谁,以后咋办?”眉妹立马表态说:“我养你,你操哪门子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挺大个男人怕啥呀?还不如我一个女人!”郑涂叹息道:“真不如你,我本青山,你本绿树,你只管可劲长,别让我荒凉就成。”眉妹道:“那是必须的,长在你的大山里,风来雨来雨露滋润,何愁不来饭?”
郑涂嘴上焦虑,脑子不慌。他愿意自废三年,全指望老板的承诺,替老板进去上三年班,同样花时间挣钱,在外边挣和在里面挣都是挣,先苦后甜,安安稳稳出来,左手抱人,右手搂钱,两全其美。
眉妹还没睡够,翻身不耐,拱了下郑涂问道:“你咋不睡?睡不着啊?出来不睡,还想回去躺啊?”郑涂懵懂道:“你别说,在里边睡得还挺好,没啥可想,反而踏实。”眉妹差点岔气:“哦,你跟我睡不踏实了,怎么干的忘了,是吧?”郑涂傻不见底说:“没干好,那玩意几年没用,有点不太灵便。”眉妹虐笑道:“你不会不自用吧,手作虚拟自游自战吧?哈哈!”郑涂嘴角微咧,没笑出来:“好像你临场入梦指挥,我有啥可说的。不就拿你当对象嘛,你满意吧?”眉妹笑道:“诶呦,别把我当死人干就行,谁知道你拿谁当靶子锤呢!”郑涂泄气道:“怎么着也得你当靶子,硬板床上做梦练功,我还能想到谁?”眉妹脑袋攥筋,痒出鸡皮疙瘩:“昨晚你不用自个儿梦,完事儿就睡。你梦见啥睡不着?没梦见狗咬人,肯定梦见人咬人。”郑涂道:“大波有记性啊,没咬我,没吵人。”眉妹咽口唾沫道:“狗屁,谁跟它好它咬谁,亲疏有别,你不懂。”郑涂似明非明说:“噢,难怪只咬你不咬我,要不谁还敢来。”
眉妹听话音不对,便嘲道:“咋地,非让它咬你不行?下死嘴咬。得了吧,没事别瞎想。这里不用准点睡准点起,不用操练学习上班,想啥时睡睡啥时起起。”郑涂耐不住起身:“我先去遛狗,你再睡会儿。”眉妹说:“你的味儿变了,它要重新适应你,小心它不待见你。”郑涂到:“你放心,它只会舔我。”
眉妹没缓过劲,懒得搭理他,转脸继续磨床。
大波已翘首多时,加完班的人一出来,它上前反复嗅舔,从手舔到脚,似乎拿郑涂的味道跟谁比对。凡来人只要眉妹认可,大波没得吵没得咬,何况这个人还要带它出去遛弯,大概干妈要给它找回干爹了。狗脑子没狗鼻子好使,来过的人,只要眉妹不上心,它亦嗤之以鼻。大波眼不用正瞧,伸舌张嘴吸鼻,便拎得清来人什么货色。同样造情造爱,郑涂和眉妹造出的味儿它更耐闻,造的音儿它更耐听。
郑涂牵狗下楼,要出小区大门,保安说接到通知,只进不出。他转脸见到墙上贴的通知,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掉头,带大波在小区内转悠。他习惯过不能进不能出,不知道只进不出之后怎么样。碰到其他遛狗的人,他没敢多问。大波一点不客气,不论大狗小狗,碰面闻闻屁屁舔个毛缠斗一番,接着抢树根墙角标地盘。
郑涂上楼进门,撞见凌妹正在开冰箱,抓出一听可乐掰开往嘴里灌。昨晚来时凌妹还没回来。凌妹转头看郑涂,故作惊讶道:“呀郑哥,我说怎么一早人声狗叫,昨天没捞到跟你多说说话。”郑涂眨眼打量满头蓬乱的凌妹,提高声调道:“是啊妹子,你忙得见不到人,我忙得睡不着觉。”郑涂听眉妹说过凌妹这几年的两三事,扫一眼只觉得她胳膊腿看似也比以前粗了些。凌妹咕嘟咕嘟接着灌了两口道:“就怕你不来,你不知道眉妹怎么盼你回来。”郑涂轻叹道:“咳,我还以为她盼我别回来了呢,呵呵。”凌妹会意笑道:“这话咋说,我没见眉妹这么念叨人,听得我都想你。”郑涂道:“连你也赔进去,我罪过够大,这叫啥事?”凌妹喷口气道:“那可不是,一个屋里住,你一个赚俩,俩赚弎,包赚不赔。”郑涂咧嘴笑道:“陪,肯定陪你们,给你们当牛做马也得陪。”
大波左瞅右瞅,识相叫了几声,边喘边流口水,对男人略有微词。它只认一个主人,同住的都是客。对客要客客气气,但不忍客人背后调笑主人。趁郑涂和凌妹说话间,它拱开房门扑到眉妹床上,对她一番磨蹭,怕郑涂占它的位置。
郑涂跟凌妹打哈哈,重拾记忆,不无撩人之意。起码她是第二主人,他现在顶多排老三,说不定排大波后面。
郑涂刚被大波拖着跑,遛狗反被狗遛,加之一晚折腾血气散淡,眼圈发黑,脸皮干涩。他暗自犯愁,关门进屋问道:“出不去了怎么办?”眉妹不以为然:“这不是头一遭,几天前已经封过一次。怎么,你怕出不去啊?”郑涂突发懊恼:“我要去哪儿?什么叫出不去,封了不是不方便吗。”眉妹降低声调:“你不要见工,就当在这儿揾食,有吃有喝,老实待着吧。”郑涂眼瞧大波自损:“我可比大波老实多了,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眉妹敏感:“要说出不去,我比你更受不了,知道不?你就跟大波一样听我的,在家躺着多好,跑出去没人管就一野狗!没人搭理,垃圾你都抢不到吃。”郑涂说:“哎呀,什么时候我沦落到此,真是我的福气。”眉妹伸手搔狗毛:“那是,谁让你摊上我,福气不要太大。”郑涂无不可:“好吧,在你地盘还有啥好说的,吃你喝你,我也没啥可想,再待多久都得受。”眉妹叹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在家睡觉,每天早晚带大波出去遛。我比你还难受呢。”郑涂尬笑:“说实话,我早习惯不出去,我怕你受不了呢。”眉妹道:“这话倒是真的,凌妹说我守活寡,你信不信。”郑涂乐道:“别逗我,要守也是我守,你一个大活人哪儿守得住,是吧大波?”眉妹来火:“诶呀,啥意思,不相信我是吧?叫那谁来,你问问她。”眉妹犯不着跟他计较什么,他也没计较的底气。郑涂赶紧道歉:“噢,算了算了,当我没说,才出来得重新学跟人说话。”眉妹假意道:“这还差不多,学点人话。得了,饶过你,人话不会说,鬼话也别提。我肚子饿了,给我和大波弄点吃的去。”
饭来张口的日子结束,郑涂重新操弄锅碗,再拾过家家的日子。
他给老板跑腿,钱没少挣事没少惹,难得回家给老婆孩子烧饭,儿子老大都不肯叫爸。时长日久在外边乱情乱性,滚到眉妹头上,偏将她家当自家。好像准备好要进去,有人等不得要离,有人非要等他结,得失来哉,不容算计。
好事跟着坏事来,坏事也跟着好事走。眉妹千算万算漏了一卦,欲成好事终有一劫,好事足够大,祸事小不了。
郑涂帮老板办的都不是什么大事,接送人、送东西。他只要准时送达,嘴上牢靠,老板就放心。他常常还收点各路老板朋友的回礼。凭老板规矩,脑筋不太笨卖力干活,不会被亏待。老板的事他只当道听途说,老板说什么是什么,叫干什么不会错。老板说借用他的名字做点事,当一个公司的董事长。他以为没多大事,跟大老板混出头,随便混成个小老板,不要太容易,容易到不用动脑子。末了才听明白,董事长的图章不是随便盖的,字不是随便签的,老板不是随便当的,钱来钱去不由己,出事没人告诉他跑路。假董事长没当成真董事长,事儿得有人扛,吃人家拿人家,不认也得认。老板跑路前早已安排好,说不会让他白扛。他懂,里外都是上班,于是守心守欲扛了三年。
郑涂能扛事,还能扛人,前妻没扛住,却能扛住眉妹。扛一时,眉妹动心,扛得久过日子。一进宫净身出户,却意外收获个知己,二进宫出来人财复得,再来个三进宫,假老公眼见磨成真。
眉妹说,他不像本地人有心眼,要么怎么听信老板不留后路。郑涂说,对人没心眼,对事得用心思。老板是他前路,她就是他的后路。眉妹心眼不缺,也曾见人下套,吃这口饭,挣钱不动脑筋不行,稍不留神左口钱袋进右口钱袋出,白忙乎一场。
凌妹没心眼,要不是眉妹提醒,等不来嫁人生子,钱早败光。眉妹无心教训凌妹,有点钱见到好再花,酒肉穿肠,控制不住,全进下水道。以前来钱快花得快,哪儿想到以后。现在来钱难,好歹花到家里,看得舒心,用到手顺。
见锅碗剩菜堆了满桌满灶台,桌子和灶台没擦,垃圾没倒,郑涂一时头皮发麻,无从下手。厨房里的事情郑涂已经生疏,饭来张口惯了难以下手,不过很快动作记忆恢复。人脑不见得比狗脑子快,架不住手脚好使。蔬菜鱼肉熟食冰箱里不缺,变质的直接进垃圾袋,拣新鲜上案板。郑涂披挂围裙,三个人的饭菜,洗涮烧煮全他一人。等到中午都过了,眉妹从屋里出来,四菜一汤已上桌。
伺候人的活,当伺候自己,不做不开心,郑涂道:“怎么样?把冰箱里没烂的菜整出样子来,将就吧?”眉妹不以为然道:“哎呀,见阳光透亮啊,隔门大波跟我叫,闻到味儿还不错,反正人不吃狗吃。没想到你还行,没废。”郑涂手足无措起来:“没养懒,先练练手,你们口味重,不行再加料。”眉妹冲凌妹屋里喊道:“妹子啊,快出来,郑大哥请你吃饭啦。”
“郑哥真行,本来该给你接风,还等你动手,出场给我们惊喜,随便整整就一桌菜,要我和眉姐,一桌子外卖差不多。”凌妹操筷子动碗上桌。
“你嘴臭,该你吃别废话,是不是?”眉妹肯定摆个主人样。
“外卖快叫不到了,哪儿能跟家里大厨比?这日子过的。”凌妹已在手机上搜过,买菜都没人送。
“还是自己整的饭菜香,看你们吃得好我干活不累。”郑涂确实不光练手还练嘴,有人捧场人不累。
“你老当益壮啊,郑哥,养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劲全使出来了。眉姐和我就靠你了。哎呀,不还有酒吗?赶紧,给老郑接接风。”凌妹跳脚大叫。
“还半瓶老白干,喝了就没了,省着点。”眉妹盯着酒瓶,似有不舍。
“没事,我已经团了,就看啥时到货。”凌妹道。
“举杯各位,为咱老公出山,干一个!”眉妹端起酒碗像老大。

隔日一早,又经一夜鏖战,几番回笼觉不醒。大波急得叫门,只有郑涂响应,他准点起睡的生物钟还在。他带大波下楼,小区大门还是出不去。大波继续委屈在其他狗屁后面,尿树根拉墙角。
郑涂回来跟眉妹说,不知什么时候放开。眉妹依旧睡眼惺忪:“讲三天,你着啥急。住我这里不舒服你还想住哪儿?”郑涂细声道:“被你一说,好像我才出来又回去。别说三天,三个月我也待得住。”眉妹呛他:“你替老板进去三年,不说练成精,也躺成狗。跟我住三个月试试,还能炼出点什么?”郑涂轻叹道:“你放心,跟你三个月肯定练成仙,修成正果。”眉妹道:“知道你爹妈要孝敬,我不替你孝了三年吗?我老妈一两年见不到一次我也没你急。小区出不去,说不定过两天楼都不让你下,屋都不给你出。咳,我的小心脏啊,别说三个月,三天也受不了。大波更受不了,你说大小便往哪儿去啊?”郑涂道:“我不怕时间长,你不习惯我习惯,待三个月算什么。”眉妹道:“那是,你哪儿来的,吃喝有人管,拉撒有坑位,不愁钱不愁花。光靠你烧饭,上哪儿来菜啊?”郑涂认栽:“没你收留,我不得成流浪猫流浪狗?”眉妹轻蔑道:“你别糟践自己,狗急还跳墙,你以为你们男人会等死?”郑涂道:“咳,狗能跳,人不能跳啊。”眉妹道:“你啊,跳墙就算了,别跳楼就行。”郑涂叹道:“哎,左右都是坑,该往哪儿跳?哪儿有奔头啊?”眉妹绷脸道:“你跑我这儿就没奔头啦?那你回去吧,接着睡硬板床。”
郑涂没了脾气,只好不吭声,一无所有一身轻,有点什么肯定就有麻烦。有钱要花,有人要养,没钱叫惨,没人叫苦。人皆以为的坏事对他未尝不是好事。他和眉妹一句话不和就可散伙,能维持这么长时间,几进家门,全赖谁也不靠谁。没所靠一起过,好过有所靠一起活。
眉妹暗下掂量过他无数次,不光说服自己,还说给别人听,好像要别人认可,方不觉吃亏。凌妹说:“你不是吃亏的人,看准了别放啊,你再挑下去,老了没人要,赶紧!”她一句赶紧的话,三年过去,眉妹没进他家门,他反倒进了眉妹家门。眉妹反唇道:“你以为啊,只有我不要人,没有人不要我的份,那种人就不会出现。”凌妹笑道:“你自嗨吧,没人听。”眉妹嘴硬到底:“老了怎么,我非要跟谁过啊?跟你过不行,我自己过还不行?”凌妹听这话烦:“谁跟你过,我有老公有儿子一起过,到走不动路时候,怎么跟你过?”眉妹反斥道:“你以为养老公防老,还是养儿子防老?别逗我,你没见那谁,跟人过了几年就离,老公儿子都没了。”凌妹回击道:“哎,别臭我啊,该找得找,该来得来,该去得去,就你整得明白?你不也‘跟’过那么多人,最后‘选中’郑涂吗!我一眼看中不再挑,有啥不好。”眉妹有点火大:“谁跟过很多人?最多也是人家跟我。你行,那么多破事都忘了,没我帮你开脱,你早不知死哪儿去。”凌妹嗓门不高:“死归死,现在活着就好。你没死,也没活好,自以为比我好。我看你见不得别人好吧?”眉妹笑道:“我除了见得你好,其他人我都见不得好,行了吧。你跟我接着上你的班吧!”凌妹道:“那是,不上班干啥,在家给人家当煮饭婆当奶妈,美死你一个人痛快。”眉妹道:“你不干总得有人干,干一时不干一世。你以为上班能上到啥时候?”凌妹道:“上到上不动为止,本想回去就不来了,怎奈奶水钱不够,又得回来跟你过。”眉妹道:“我都替你想好了,我不劝你,不用说你就得乖乖回来。”
有钱往家里转,老公有饭吃没话说,儿子有奶喝不会哭。凌妹几乎每天跟老公孩子视频,养孩子养老公只是借口,眉妹没孩子养没老公伺候,也还要上这个班。她从上班起就没打算上下去,赚一笔钱回家,嫁人生子。自家姐妹这么说,有人回去了又出来,有人有家回不去,有人想在这里赚出一个家。眉妹脑筋好使,熬着不回去,熬到死了爹见不到娘,熬到郑涂进去再出来。
凌妹陪她熬了几个来回,“我说的没错吧,你不信也得信。咱们姐俩还得接着熬,熬粥熬汤。”眉妹的话凌妹从没觉不对,但她管不住自己。
郑涂也在熬,熬成家,熬出了儿子,熬跑了老婆,熬病了爹妈,熬来了眉妹,又进去熬三年。有眉妹陪他熬,好事看得见,坏事听不到。他在里边不死也不活,她在外边一半活自己,一半陪他和他爹妈。每次她来看他,他总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哪怕她唠叨点什么。
她不说什么,他便不问,他何必瞎猜。他不能指望她怎么做,她反而让他定心,他苦尽甘来,离了一个,换来一个不弃。酒醉的事她没少说,她的酒量就是他带大的。他没以为她是为他喝醉。两个人喝不醉,一个人喝,不醉不喝,一喝就醉。她认识他以前不会喝,全赖郑涂陪练到位,几次喝入味。没人在身边,她多个解闷的办法,以至于醉后跟大波亲嘴被咬破相。她只好带口罩,捂住缝针贴膏药的脸去探视。他后悔不该当初陪她喝。
“你后悔啥?我又不怪你,不喝酒还不知道干啥。我现在酒量没几个人比得上,等你出来再喝,看咱俩谁行。”
跟老板混,该得的不会少,该还的跑不掉。郑涂念老板的好,最后还要替老板挡一把。眉妹认老公,如同郑涂认老板,得时顺心,还时不哀。那边前妻不给好气,话越说越难听。这边老板意气难辞,老板这口饭,只好吃到底。他游走边缘,老板和老婆两头压力无从排解,找眉妹上身,排压解闷。几次上下磨合,气顺情至,不仅没一起沦落,反倒互相救赎。
解闷之时,可劲造,还往大了造,促成好事。即便进去待几年,出来腰板不塌还是好男,好女依然撑他。
那阵子他不断找眉妹,经常是眉妹一呼他就来。
“你要跟了我还上班吗?”入味定情之时,郑涂试探真假虚实。
“谁跟你?别把自己当回事,你行吗?”眉妹反挑,刺激郑涂。
“我不行,你还有什么人合适?我没不着调吧?”郑涂已经码准眉妹的心思。
“你这是跟我求婚吗?你能养我,我还上什么班?”眉妹单刀直言。
“求婚?我求你还是你求我?你别说,也是啊,我要养不起你呢,你还这么混着没完?你也该收山了吧。”郑涂无心,眉妹有意。他不求人还行,她不求财怎么活。
“等我收山了,我养你好不好?指望你有真心,还不如指望我有真情。”眉妹真话听来更假。
“你看咱俩话说得多到位,躺着说相声,站起来跳二人转,绝对般配!”郑涂假话说来更真,真假混成。
“咱俩不会互相计较。你真计较也不会来,我真计较还找你个鬼。”眉妹话先压人一头。
“你不计较怎么行?跟错人吃亏,你兜得住吗?说你都懂,从来油盐不进,其实你比谁都精道。”她话音执意,郑涂触她槽点。
“那是,我计较是必须的,你计较谁跟你?真是的!我妈跟我计较,我爸从不跟我计较。可惜啊,我爸大概都被我妈给计较走的。”眉妹突然阴沉起来。
“你肯定不像你妈,我看你没那么计较,也就讲究。讲究好啊,起码活得不糊涂,干活不累,挣钱不少。”郑涂与眉妹话说合衬。
“活得不糊涂,想得累。你也是明白人,跟明白人计较有啥意思?有人越糊涂我越计较,你吃得消吗?”眉妹摆出得胜姿态,嘴上快活。
“我还算明白人?不如糊涂好,你说是吧?有人看不清楚,想得明白,有人想不明白,看得清楚。”郑涂像说书,深深浅浅有意无意逗引眉妹话头。
“你就是看得明白想得清楚的人,我既不想看明白,还要装作糊涂,累吧!你看凌妹多好,用不着看明白,本来就糊涂,时候到了,该啥有啥。”眉妹喜欢自贬,卖乖搏情。
“你该有的也不缺,人家有的也不羡慕,比谁不差。”郑涂话说开,但不至于太过。
“那咱俩算啥配?我心思太重,想的太多,没想死人,作死自己个儿。这可咋整?”眉妹说实话,就看别人是否听得懂。
“咱俩天地配,起码唇齿配。你心思重也不是什么坏事,往好里想,别想坏的就好。”郑涂摸出点眉妹门道,顺着她说。
“绝配,你嘴甜,哄人上瘾。没错,我老往好里想,没想通想砸了,脑瓜子拧巴,转不出来。多亏你说到位,听你的!”眉妹开窍让郑涂看个开心。
床上说话,听似枕边话,意味不同,少了逼迫感,一个替人放松,一个借意解压。两人话到投机处,上翻下滚收不住,热烘之气鹊起,血脉喷涌,透心入脾,彼此抚慰有佳。。

两天加三天不让出小区,憋气烦闷,过后又反复追加延长。
三餐不愁,张口即食的郑涂被油烟味裹挟,胸口热血淤塞,有欲吐的崩溃感。无论晚上戏码多出圈,戏言多精道,架不住口腹之欲,三餐炊烟催人燥。
紧接着又接连三天出去遛狗不得出小区,然后物业通知封楼了。
郑涂在里面躺平不久,曾有一次又拉又吐,查不出毛病,挺过半个月没事。这次再躺平,应激反应又起。他拼命喝水减压,厕所跑个不停。不能下楼怎么遛狗,顿顿狗食人食不分,习惯大街上拉屎尿和习惯蹲马桶的合为一处。人狗同心,放风无望抢厕所,憋岔气蹲闪腰。伺候狗比伺候人难,人狗团团转,擦狗屎,撸狗毛,三个人一条狗几近崩溃。
眉妹照例每天睡到中午不醒,郑涂自顾早起,没在意。她睡得晚,不想睡,拿手机说事,暴刷到关机。手机会响会动,她和线上的人矫情,和人过不去,要么线上的人跟她找茬。郑涂被吵得睡不着,干脆放音乐歌曲,对冲她的手机噪音。她有时也给他看人家发的好看视频或搞笑对话。他大概瞄一眼,似明不白。她背过身打字或语音,他从不偷看,看到什么徒增烦恼。
七天之痒已过,完事后睡不着,横竖不痛快,“得,你还是到外边躺沙发吧。”眉妹下了我逐客令,郑涂抱枕头睡沙发,打呼不吵人,翻身不被人踹。
凌妹一个人关屋里无聊至极,看郑涂和眉妹腻味不过,喊他们上餐桌斗地主。换一种玩法,三人互动比各自刷屏提神。大波好奇,怎么桌上没吃的,三个人摸来丢去的方片片不能吃喝,上瘾不肯下桌,甚至错过饭点。
头天三人小赌,到半夜不见输赢,继续到凌晨两三点,困得实在挺不住才下桌,眉妹赢了。回屋睡到下午,早饭省了,中饭也省了。第二天晚饭后接着来,郑涂赢了,第三天凌妹眼见要输,不干了。
“是不是有人放水?郑哥,这不公平啊!”凌妹忍不住抗议。
“你手臭怪谁,叫郑哥也没用。”眉妹当仁不让。
“你们俩一伙,我一人抗不过啊。”凌妹牢骚。
“咋的啦,本来咱俩一伙,你问老郑哪一伙的?”眉妹逗弄。
“欸,对啊,郑哥,你也挺下我不好吗?我赢了给你打下手。”凌妹斜眼瞧郑涂。
“还这样玩啊,有意思。”郑涂似有所悟。
“有个屁。”眉妹摔牌进屋。
会不会算牌不要紧,闭眼也有心气互动。一个口味的菜老吃总要腻,掌勺的手没吃菜的嘴顺溜,换口味也不见得对味。有话说走火了就会入魔,该说不该说不能瞎说,该做不该做不能胡作。
此后几天没人提议打牌,也没人烧饭,吃没吃睡没睡没人关照,两个屋里的动静,大波嗅到听不到。
眉妹说以前她陪郑涂睡,现在几天下来,郑涂说他陪她睡。陪睡的活听来诱人,松爽只有一刻,瞬即回血降温,木然乏味。缺三年的荤腥补几天就够,天天三顿不断,肠胃受不了,脑筋缺氧,痴性放空。再多苟且的话,床上说起来费神烧脑,床下说来较劲较真,一句不和便开练。
“怎么?让你陪睡还不满意啊?你不比别人更受待见吗?真是的,还得我哄你倒贴你啊?”她手机正看到什么扫了兴,大背冲他吼。
“那哪儿行,我贴你还来不急呢。没人哄多惨,有人哄舒服。”他真话反复说,怕她以为说假话。
“这就对头,让你陪三天算什么,叫你一直陪下去,你享福享到下辈子。”她也说真话,怕他说太假。
“陪你吃陪你睡,陪你长肉,多好!下辈子算了,谁知道来世投什么胎。”他陪聊的功夫不比赔睡差。
“是你犯贱,说点好话,长点肉算什么。你不在我就瘦,趁你在我还不得赶紧补回来。有你弄吃弄喝,吃了睡、睡了吃,还有人帮我遛狗。这日子不用我找,是你找的。”她没觉他有怨言,他应该给她补偿。
“我犯贱你乐意,不找自来。咳,没想到一上来就过日子,谁离不开谁啊!”这句话他说得口水直流,没心没肺。
这么过日子,郑涂沙发上枕歪脖子也得尽快适应。一个人睡跟两个人睡到底不同,硬板床和软床垫也不一样。郑涂重温小户大床体验,有人碍手碍脚,有人翻身呼噜流哈喇子,有人摸黑冲厕所撞墙,还有踢到狗喘人叫。不几天睡出别样的滋味,腰板变软,火气睡光。
“本来出来就办大事,怕你急,这下出不去咋好?”郑涂半靠床头又犯嘀咕,耽误了三年的事,怎么也得给人个交代。
“我不急你还急吗?别说再耽误三个月,再耽误个——咳,我这臭嘴,说这干啥。你就做饭遛狗睡觉。这才是大事,知道不?”眉妹翻身过来,瞅了他一眼。又补充一句:“再说了,你这会儿还想办什么大事?你已经净身出户,还想净身入户啊?让我多睡会,今天下单的菜到了,等会你去拿。”
“行,老婆,听你的。不就盼着今天吗?我这不愁着赶紧找人找事找钱吗,咱们事耽误不起。本来就想着出来好好睡三个月,好好吃三个月,这才几天,我咋会等不急呢?”这话郑涂说给自己听,叫老婆叫不来饭菜。
“你找事啊?还不如找老板去,他欠你的,他跑路留你顶包,不得补偿吗?”眉妹怎么都猜到会有这事,郑涂不说,她替他说出来。
“找人找事都不能耽误,谁知道老板跑哪儿去,还得靠自己,给人看个大门也行,不能天天遛狗。”郑涂不怕这话刺激眉妹。
“遛狗委屈你啦?你老板找不见,有我收留你,你矫情啥?你以为靠七八十岁爹妈给你养老啊?有没搞错!”眉妹根本不指望他能找到人要到钱。
“那是,我这不踏实跟你过吗,还有大波。烧饭烧菜也是事,要不吃啥喝啥?”郑涂怕说错惹到她,也没提凌妹。
“这就对头了,老公,你脑子有点锈,过几天调试调试,多干活没错。别老以为还在里边,我在外边比你更受罪。”眉妹打住,多呛他没用。
“是啊,我一直在想你这几年都干啥,熬得住吗?。”郑涂还是把话说出口,本无心漏嘴,多嘴多事。
“你以为啊,我有你那么清静,该到庙里修仙,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得找班上啊,要不你给吃给喝啊?”眉妹有点上火,耐住性不说。
眉妹“老公、老公”叫郑涂,刺到他耳朵,他不好说什么。凌妹视频里不断叫老公很顺耳,人家叫起来像真老公,眉妹以假当真,把假的叫成真的就差一步。假的日子过得太多,反倒忘了真的该怎么样。
凌妹逮机会调笑他们两个,赶紧把假老公叫成真老公。
“真假还不一样?我急人家不急啊,哪儿像你猴急,回去一趟就把老公抱回家,再回去一趟小崽都下了。”眉妹乐见凌妹有归处。
“你回去不是给你爸送葬就是跟你妈吵架,咋就不动手抱个老公回来?再往后谁还要你啊!”其实凌妹的苦楚从不说也不想。
“不是谁要我,是我要谁。你包老公,我哪能跟你一样。有人包,一锤子搞定,人家摊上你,甭提多好。”眉妹说话不饶人。
“就你抱老公,好玩啊!我包老公,我倒贴我乐意。你咋不找个省心的,整得比我还费劲。”凌妹没呛眉妹,让她图个嘴上痛快。
“我知道你啥意思,别跟我说话带拐弯。谁知道咋样,起码我不包人,谁也别想包我。”眉妹硬话不软。
“哎,你行,我想让人包,找不到人,你不想让人包,也没人包得起。怎么说起来跟我也差不多啊。包多难听,还是养好,好赖有个家养,还有点事惦记。你养你自己,没人惦记。”凌妹反嘴的口技,常绕得眉妹反应不及。
“你就养吧,反正你挣点钱存不住,到手遭贱光,还是养人好,养家养老公养儿子。我挣点钱没养住我爸,我妈还以为我挣钱容易,克死人不操心。我能把自个儿养好不容易了,咳,还得养人?我欠谁啊!”想着郑涂才出来,不说养他,就当拿钱请他干活陪人。
“你知足吧,人家郑涂不错啦。你看你,折腾走多少人,谁受得了。人再好,架不住折腾。”凌妹脑路回放,进进出出,见的没比大波少。
“说谁哪,你受不了咋不走啊?真是滴,我那叫刀子嘴豆腐心,明白不?”眉妹总有理,别人挑剔,她就夸自己。
“还菩萨心肠呢,没理都被你说得有理,没把人折腾到家破人亡算你心善。”凌妹跟眉妹一天不逗嘴舌头生锈。
“哎,你得把话说清楚。他离婚是他作,他进去是他老板的事,跟我没关系。你拎不清别瞎说。”没等眉妹说完,凌妹跑了。

郑涂安心烧饭遛狗陪人,不看楼外,不看窗外,一心盯锅碗瓢盆,盯床盯沙发,就是不盯人。那边眉妹愈加唉声叹气,比郑涂更憋不住火。两人话越来越少,时不时眉妹总要怼人两句。郑涂练得很耐受,不反驳对呛。她能归意于他,必得找补点回来,烦人的时候他给她顺气,火大的时候他给她降温。
打牌不在输赢,能通一屋子人气,架不住熬夜过头,败了性气。
天开见日月,不见大门开。郑涂不跟她们打牌,她们被晾一边,眉妹先不干,立马扑上郑涂。
“说你哪儿都好,就不该由着我发疯,吃不消别忍啊。”眉妹和气得讲理,嘴上抹油安慰人。
“吃得消,说不定我就好你这一口,是吧?没人跟我吵不自在。你放心,咋地都行。”郑涂听到她烦,脑子理就转悠别的事,差不多再回两句。
“也就是你,一般人我可不会这样,你明白不?”眉妹总要说回自己的理,不白冤枉人。
“我不是一般人呗,这还用说。你说你的,我不烦。就像臭鳜鱼,下锅烧着臭,摆上来吃着香!”郑涂不经意说走嘴,解解气。
“什么?你说我臭鳜鱼?我整不死你。”眉妹抬手狠掐,郑涂疼得嗞哇乱叫。
“你不臭,香着呢,没看我这么伺候,你都无话可说。”郑涂翻身反击,文斗不如武斗,口斗不如手斗。
女人斗嘴外加动手,来硬的,男人手软那话硬,软硬切换,一时间挥汗不止,叫喘不停。这套把戏不时上演,倒成了不可少的游戏,非打牌可比。
郑涂和眉妹好得热火之时,眉妹以为要郑涂办啥事他都答应。她曾经短信要郑涂办点事,不过是去邮局寄点旧衣服回去,不知连线那头郑涂在外正为老板的事走不开。她当他有意推脱,不把她当回事。眉妹不依不饶,事再小,对她都是大事。他人可以躲,电话短信躲不开。屁大的事情非要郑涂办。他不愿被纠缠,不废话不理她,烦不了。他以为半月一过就凉了,哪知眉妹几乎每小时都来纠缠,好话不成,坏话接茬上,甚至说要打上门。“你钱没挣够,还是我钱没给够啊?”郑涂恶语相向。“好啊,有你这话,你等着!”眉妹狠话逼人,让他后怕。
他怕等,那时他还没离,两头不讨好,无处可去,躲不过只好睡老板门房,要么睡车上。下班不知去哪儿,开出去老远,找个休息站混睡。他只要厌烦,宁愿当条丧家犬跑路。跑累了,没处再跑,最终一刻,还得跑回来。
谁不顺她的心,她偏不放过谁。以前吃过类似的亏,受过类似的罪。他就是不长记性。
“我知道你有事,不该烦你。我也有事,不过你的事大过我的事,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不好,老公?”眉妹的攻势反转,找他求和。
“你让我说什么好,我够烦的,这边没摆平,你还折腾我。我没好,有你好?跟你都白说啦?”郑涂出口尽量克制,只要没被逼死,还得把话说活。
“得嘞,老公,我犯浑的时候,你打我一顿就好了。”眉妹懂得把男人逼到墙角再收手,死而复生。
“下不为例啊,你拿点破事烦我,耽误我大事,我跟老板怎么交代,你赔得起吗?”郑涂的事再大,也赶不上她的小事大。
“我再不惹你了,老公,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吧。”她每次先狠后软,总能让他活力喷发,报复更来劲。
她拿手戏是先给男人加气,将爆不爆时放掉,如此反复抻拽揉捏,去土存金。同为套路中人,郑涂逃不出她的套路。反正在班上被老板拿捏,在家有老婆拿捏,在外被眉妹拿捏。前两个拿捏到他进去,后一个拿捏到他出来。
他愁的当然不是她,愁大事都愁不过去,难道还要愁小事?都得罪不起。栽到老板的大事里值,栽到她的小事里肯定不值。帮老板干成大事,脸上有光,走哪儿都长脸,心甘情愿为老板的大事进去。老板答应三年三百万,买他三年时间,三年的命。这事,他没跟她说。他为此反复思虑,三年是否值这么多,上班拿不到,不上班躺着拿。躺里边硬板床,身子骨练硬,出来有钱拿。躺她床上,只花不赚,三天都难熬!
老板没钱不叫老板,老板有钱搞定问题,搞不定跑路。老板预支三年支票,让他进去填坑,解决老板没解决的问题。没钱老板靠不住,老婆靠不住,他靠不住。
眉妹看中他的人,那时她钱暂时够用,他不是问题。男女之间的事全是破事,成了叫好事。不能因为破事坏了正事,不能因为好事拖累大事。她把她的小事炒成了他的大事,谁的事更大?男人以为的正事,到头来还得陪女人成全好事。她去看他三年,补偿他,小事成全大事。
不包人,不受累,不被人包,不累人,郑涂符合眉妹的目标。找上门的目标,眉妹得来不费力。眉妹看人,不说一眼看顺,起码不违和,聊得下去,心气一通,心思上头。那么多姐妹陆续找到人,眉妹当然耐不住,嘴上不说,起码找个人备着候着。
“你喜欢捏软柿子,不用跟人硬杠。”凌妹看出点路数,轮到眉妹自惭。
“软的你留着吧,轮到谁都是命。我算多老久,没算到好,怨不得人。”眉妹几乎要抹眼泪给人看。
“你再算也不管用,得找个人镇住你,由你性子折腾没个好。要我也得躲着你,你咋就听不进呢?”凌妹说来吸取眉妹教训,一找一个准。
“我找啊,人家也要愿意,我容易吗?我不折腾人,怎么知道人家经得起折腾?”眉妹讲道理,凌妹不细听不懂。
郑涂不好糊弄,眉妹在他面前说点大话,不过提提气,掩饰心虚。他面相老成,还有一丝阴沉,压得住她精的念头和折腾人的本能。碰见说不过的人,眉妹收得住嘴,寻机出舌反击。碰到强势的人,她反而变得弱势,认听不辨。对耍嘴皮,抢话噎人的主,她杠到底。
眉妹见人念叨,人活要过多少道坎,活下来是爹妈给的,活出去靠自己。她从四线小地方跑出来,入行入道,小伤小痛不断,好在没出大灾大难。身边姐妹进进出出不要太多,居然让她躲过。
“我不跟人结怨,就跟你结缘。我咋不记得梦见啥,踢你腰啦,还是伤你胃啦?有那么狠吗?”她在床上放肆,由不得别人任性。
“我这不是白白受罪吗?”郑涂喊冤,日子一长还得忍着过。
“狗屁,你不在我还找不到人踢,找不到人骂,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她从来都说打得亲骂得爱,爱到急处用脚踹。
“我还是跟狗一起睡更踏实些,不是吗?”郑涂自认不殆。
“对,你比狗更管用。”眉妹上脸继续踹。
“有你这话我知足了。”郑涂认人踹,好过没人理。
“你多担待点。”眉妹适可而止,摸摸踹过他的脚趾尖,似疼犹在。

封小区到封楼再封门,不断延长,一个月晃过去,眉妹越来越不耐烦。郑涂不讨好,有时想干事她却不来神。他磨叽不过,白天晚上都在客厅沙发上与大波作伴。
大街上没了行人没了车,楼里楼外格外寂静。眉妹习惯耳朵里嗡嗡的伴音好睡觉,一下子啥声响没有,脑筋突然短路,要么睡不着,要么老做梦。梦到团吃团喝,下了单等不到货,货到要么烂要么臭。梦到跟哪个男人战斗,就是梦不到郑涂。梦到死去的老爸揍老妈。梦到吃撑喝醉大吐大泄,要死要活,举刀追人砍人。梦到凌妹给她生了个儿子叫小波,见面就冲她叫妈。梦到大波出不去,憋得嗷嗷叫。梦到团不到狗粮,大波抢吃剩菜。梦到口罩泛滥卫生巾断货,到小区群里喊一嗓子才筹到几包。梦到安全套用光,没人组团不敢到群里喊,女人不肯干,男人干着急。
没过两天,几个团同时到货,楼下卡车刹车和倒车声音飘到楼上。眉妹兴奋得大喊,催郑涂下楼。生鲜熟食,烟酒杂货,他连扛带抱,搬到手软,冰箱不够放,堆到一地。再看卫生巾堆成山,安全套一个没有。凌妹开心大笑:“你们还用啥套,跟我每次回家一样,从来不用。”眉妹苦脸道:“你爽,你家地高产,回回生大胖小子,俺家只有腌白菜和酸黄瓜,闹心不!我告诉你老郑,别上她的套啊!”
郑涂说不如再团个冰柜,眉妹说:“那就把你放进去,不多个吃闲饭的,既保鲜,也不浪费安全套。”他不团菜,全赖眉妹和凌妹团不停。两个人比谁手快,冰箱里捂出烂味,地上堆的大波都不闻。
“你吃现成吃惯了没数,你看我,半夜抱你,一早抱手机,抢这抢那,容易吗?愁死我这团菜的。”眉妹挖苦话带幽默,她出手出钱,他必须卖力气。
“不多囤点也不行,看这一地菜,肚子发胀,愁先吃快烂的还是先吃好的。”郑涂重操锅勺,跟一旁的大波较劲。
“得,今晚你荤素多来几个菜,咱们三个喝点小酒,开个Party。饭菜烂肚里,你就省心了。”眉妹嘴里蹦出个英文词。
“哎呀,我说呢,你干吗早不发话,等下酒菜急死人,盼到肚子抽筋。”凌妹闻风隔门大叫。
“老郑你看看,咋没把凌儿喂饱,别让她死吼。”眉妹嗔怪。
“行,都别说了,今晚管饱,撑死拉到。”郑涂恨不得她们吃撑几天不用烧饭。
“吃吃吃,除了吃还知道干啥?回头拉个没完。”眉妹嘴怨心不怨。
“那是啊,吃完了要拉,大波都懂。你不还跟我抢姨妈巾嘛,就郑哥没人跟他抢套。”凌妹瞪眼直说不拐弯。
“狗屁,不嫌臊,就得拿姨妈巾堵你嘴,看你舔脸瞎说。”眉妹恶语呛凌妹。
“是你不嫌骚,给你多用些个套子,你也不会瞎说,是吧,郑哥?”凌妹更来劲。
“我的个妈呀,还有这么一说。现在你嘴硬,迟早有用不着姨妈巾的那天。”眉妹笑到岔气。
眉妹团菜不烧菜,凌妹不团菜帮郑涂烧菜,三人上下手,不留神整出十个八个大小菜,堆满一大桌不够放。郑涂站着端白酒杯,眉妹蹲椅子上握红酒杯,凌妹翘腿单脚踩凳子抱啤酒瓶,大波趴郑涂脚边舔口水。
“开饭啦,开饭啦。我先来一杯解渴,你们自便。”眉妹酒润干喉,美意当先。
三人杯瓶碗相碰,各自干净。不劝酒,不忌口,上头不倒,胀肚不吐。到半夜已东斜西歪,喝不下吃不动,都说没醉,醒没醒不知道,胡话过没人记得。躺沙发钻床底趴地板,排队抢厕所,抢完厕所接着喝,喝完接茬躺,床上地上屋里屋外,不知谁跟谁睡。大波舔他们吃剩下,倒下一个,它上去舔脸不见醒,舔他们吃吐出来的,舔完倒地打滚。
两个人一对、三个人劈腿,桌下外加一条狗,诳吃诳喝诳睡。大屋小屋,里外谁陪闹不清。郑涂没数时,凌妹有数,郑涂有数时,凌妹更有数。
大蓝天透亮,风来不见云,整幢楼整个小区整个城市没醉也不醒。
一两天时间屋里屋外悄无声息,大波差点熬不住,好在它学会自己解决,胜过扛不住酒肉的男女。偶尔夜半笙歌,酒醉梦塌,日日伤脾胃废肚肠的饕餮盛宴不肯散场。
“喝酒,还有酒吗?”眉妹睁开眼就叫。
“别喊,还没喝死?烟酒现在都是硬通货,有钱都团不到,你忍忍吧。”郑涂以前跟她喝,她反胃,现在倒过来了,不叫她喝头疼。
“啥硬不硬的,你能硬就行。还不是因为你教我喝,你不在我不得接着喝?喝不过瘾,喝个盼头。”她吐完蹲在床边,借喝酒说事。
“我当时没要你喝酒,你自己要跟我拼酒。你拼上劲,劝不住,这倒好,怪我!”郑涂咽口唾沫,她翻转快得收不住。
“当时要跟你对碰对,有得一拼,还不醉!你不在,我还不是跟自己干上了。”眉妹晃晃悠悠说大话,她自己也不信。
那会儿郑涂不正常才会找眉妹,眉妹没想跟谁对上眼。郑涂没刻意灌她喝,她非要拼口气,几次喝吐,不死心再来,直到把郑涂干趴。
“你说你服不服吧!”眉妹打人脸又得意,一遭制人,特别是男人,宣告可镇人无数。
“我没不服,你非要我服,我认好吧。”郑涂搞定眉妹不靠喝酒,眉妹搞定谁也没这一手。
“喝酒从不舒服到舒服再到不舒服,我跟你磨叽上瘾,这辈子赖上你。”眉妹喝酒不为他,只为喝出没体验过的滋味。
“就怕你不赖我,你还要赖上谁?放心吧,你不赖我,我还要赖你呢。”他和她未卜先知,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赖到一处。
“哎呀,我小心脏哪,不喝酒,你说能承受吗?大哥,没酒我这几年就过不来。”她没说前面三十年怎么过来的,不差这几年。
眉妹的小心脏,不说难受,更为自怜。她说过多少回,不经心脱口而出,郑涂回回中招。男人不吃苦受累,很快退化成小男人,女人小心脏喝大吹大,变身大女人。既然彼此契合,一口酒闷下去,她酒气上口,喜欢说,说上瘾,他听到耳热。不亲近的人,她不会说,喝到位,听她说,说到他入胃,说到她动心。
“陪狗睡舒服吧,大哥?谁又踹你欺负你啦?”等凌妹出来如厕,黑暗中见郑涂蜷在沙发里,戏笑道。
“咳,不是我醉了就是她醉了,谁踹我都行,大波不敢踹,更不嫌我打呼,没人闻我臭脚,多好。”他没敢大声,以前没正经陪睡,也不至于睡沙发,凌妹门清。
“咳,有睡就好,要不她早把你踹跑了。”凌妹似有意提高声调,话语间有所保留,经常吃郑涂做的饭菜,沾他的光,不说有愧,说多无益。
“我想跑跑不掉啊,有客厅睡不错了,总不能睡楼道,你说我遭什么罪。不过也挺好,陪人睡太累。没说你啊,别介意。”郑涂从不多关照凌妹什么,怕眉妹有想法。
“你把她伺候好就成,她听狗的,狗听你的,你听她的。你们屋热闹,我听不得人吵架,太消停也没劲。”凌妹的话擦边入味,大波口水直流。
“你们姐俩儿好,我和狗俩儿好,各有各好,谁跟谁配合适?”郑涂自贱,好像三人一狗同居,人人不分、人狗不分,吃睡不分。
“说绕口令哪?你这一说,都还挺配的,呵呵!”凌妹出口无忌。
“男配女还是人配狗?尽扯淡摆烂!”郑涂跟凌妹甩话不忌讳。
“啥配不配,谁能和狗比,像它两头讨好,我两头不讨好,你说是不,大哥?”凌妹尿急,说话大声,生怕里屋的人听不见。
“咳,也难为你,还要和狗比。没事找事,别给你添堵。”郑涂和凌妹单独对话不多,背后老被人盯着。
“咳,你们俩时候不短,她这德行,你别放心上。回头她上劲你别不理,再不然你得硬上啊。”凌妹抓起一罐啤酒就吹,叫他做回男人,意思不说自明。
“你我不如大波,来软的不行来硬的?得了吧,随她去。”整人的路数郑涂很不屑,比遛狗费神,不是没硬上过,搞得好腰酸背疼,搞不好青一块紫一块。
“我跟她说说,见好就收,别没完没了。不过还得看你咋整,这你比我懂。”凌妹话不经心,多余之语不过解闷,吐吐内憋的晦气。
凌妹说的话,管一时痛快,郑涂没当真,要天天搞趴,末尾搞到怕。这招只管几分钟,且不长记性。
“真没劲。”凌妹没扯远,怕隔门有耳,有人嗓门又得扯大。她转头进了眉妹屋。
郑涂抚摸瞪眼伸舌的大波,一下激灵起来,她和眉妹难道不是一个路数吗?想来后怕,还是算了。既然入局,早就认了,别去纠结。他谁也搞不定,安安稳稳忍受垫底,别动心思。隔门他听不到她们姐们的私房话,偶从门后迸出几声暴笑,似有意刺挠他,他只得塞上耳机装睡。

才出大院门,又进到小区门,出来和出不去,陌生衍生恐惧。出大院门他没敢正眼打量眉妹,门坎外她也不正眼瞧他。他不看她,总觉还有得看,她不看他,总觉已看透。他寻找她的目光,她躲开他的眼神,两不相看两不厌。
他怕细看她,不忍细看,看深了失望,看重了无望,看过了绝望。她没看出他什么道道,比以前更顺受服帖。他看出很多不说,她做了很多没讲。他不想知道她在外种种,她也不想知道他在里头哪样。谁都不挑明,守心守意,守到投胎进去又投胎出来。
眉妹靠自己吃到现在,不愁养郑涂,凭以前挣的,现在够花。再不济,靠人打赏,跟人借,来钱常在举手之间。郑涂手空脑空,不养人也得养自己,无老板照应,愁养命钱愁死人。他愁不到老板三百万的大饼兑现,也不能愁她。她啃谁也没老可啃,愁钱的事再大大不过愁男人。
同样过日子,准备一起过和意外被推到一起过,惊喜不长,后悔不得。非常时期,顾不上得失,唯盼赶紧出去,拖长一天,增加一分出去的欲望。欲望积攒成山,跟团多的菜一样,时日一过便由鲜转蔫,由蔫变烂。
眉妹眼尖,见不得发黄的叶子,郑涂向来眼拙,黄绿全下肚。反正都烂在肚子里,不说不反胃。
“你可真行啊!啥玩意都咽下去,省得倒垃圾,顶马桶用,行!”眉妹嘴上不痛快不行。
“我不就是来给你倒垃圾的吗!让你少操心,你还不满意?”郑涂顺茬往下黑。
“别,要我满意有啥用,你先得让狗满意,别让它老冲你叫,惹我烦。”眉妹拿大波说事,算喜欢人。
冷战暂歇,热战上身。郑涂趁机近身加温,话多太软误解多,干了才好硬气,做了才能找回原本该有的底气。按凌妹说法,搞趴她再说,坐等挨训只会耗死。话音未落,没等他硬上弓,眉妹上手狠掐他胳膊大腿,疼得他嗷嗷叫,清淤好几块,顿时郑涂气散软趴。她起势发狠,强扭强捏一番,隔时再来。一阵疯过后,她转而主动上身,惹动他重整雄风。这一回合不过重复以前无数回合,硬碰硬她不服,只有服软,她才会逗他硬。凌妹说的不过如此。
起初发菜不及时,团的物资有限,煮不出什么花样,咸淡不调。眉妹找茬不吃不喝,说郑涂做狗食,没法吃。半个月后,很快团什么精品大餐拼盘都有,转瞬一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吃到肚子见大,体重暴涨。赶紧三顿改两顿,两顿改一顿,直至做一顿吃两天。郑涂开始省事,一大锅乱炖,饿吃一口饱睡一宿,难得凑一桌吃。再后,他不时甩手不干,任由饭馊菜烂。
厌吃厌睡,有不吃的有不睡的,似乎比拼谁杠得更久。可怜大波吃变味的残羹,还要四处讨好。讨不到好,出不了屋,没人帮忙,屎尿自己解决。
团菜、烧菜、吃菜、洗碗、打扫卫生、遛狗,没人派活指定谁非要干什么。团菜的不管烧菜,烧菜的不管洗碗,洗碗的不管拖地刷马桶,吃饭的不管遛狗,一屋子不成家规,马上乱套。
大波乐见三人同桌共饮,闻酒肉臭,舔舐人体爆出的腥臊。她们几个坐不到一起,它拎不清哪个冷战哪个热战,一会跑到眉妹床上蹭,一会儿又跑到客厅沙发边跪。冷战节奏比热战更难忍,不管冷热都受罪,唯有指望给他们舔脸贴屁,冷战时给她们升温,热战时给他们降压。
躲无可躲,郑涂报名居委的志愿者,既遛狗又遛人,出不去也可小区里走动,不比闷在屋里,没有距离舒展。他报名回来,没进门便听见屋里大嗓门骂人。凌妹一旁应和,大波哼哼唧唧。当面不骂背后骂,骂来通气。见郑涂进门,凌妹赶紧躲到屋里,回脸不忘摔一句:“没事,你们俩好好说吧。”
“你干啥去啦?咋没说就去报名啦?你出去还回来干啥!”眉妹劈头怪罪。
“我出去搞点吃的,挣点狗粮,总不能坐等发菜,算我第一份工,等放开出去适应快些。”郑涂小心回话,能糊则糊。
“人食不吃非要吃狗粮,人家要你吗?你会说话会做事吗?”眉妹出口就嫌话软。
“跑腿力气活还行,用不着张嘴,有事做,长点劲来神。”郑涂一时暗喜,总算舒口长气。
“你在我这儿缺劲少神啦?跟我张嘴就来,还挺能说吗!”眉妹不捯饬捯饬他,总觉得嘴痒,吃软饭的出去找饭吃,给人知道不定背后怎么说。
“我哪儿有你能说,啊不,你怎么说都比我在理。”郑涂不认错也得认,近似讨好,回敬她的退让。
“你给人看门人家都不放心,扫大街累不起,你能干嘛?你赶紧去找老板要钱倒是真的。”眉妹说话不留余地,一扒到底。
“上哪儿去找?你不就是老板吗!这不在你地盘干活吗。不讲究总能找到事干,你放心。”他很识相,不嫌她操心。
“狗屁老板,你该找谁找谁去,别根我瞎掰。”她正话反说,找个老公回家,里外也是老板。
靠女人打造的男人怎能出息,郑涂找不回自尊。三百万还没着落,眼前先练练怎么挣点吃的,躲屋里冷热交叠,只会生隙,打架不成斗嘴招罪。

眉妹原来住的小区比较偏,那边房价房租便宜。不管住到哪里,换来换去,眉妹和凌妹总形影不弃。郑涂才出来,不知道行情变幻到哪里。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人家懒得跟他解释。搬来搬去不过为了挣钱,挣别人的钱,省自己的钱。
眉妹由他混想,没必要也不能让他知道挣钱的门道,至少免得他不痛快。那是她们的生意经。她找个人,无非能兜底,没成想他兜不住,饭票没到手,还得挣钞票。凌妹没找到人兜底,却要给人兜底,生出个一子半女,底越兜越大。眉妹可不愿为谁兜底,她和郑涂各自有底,兜一时兜不了永久,兜不住非要兜,肯定鸡飞蛋打。
不班上,没进账,多出个吃饭的人,不开张却要花钱,眉妹不经意对凌妹流露出窝心囧。凌妹千里之外养人,眉妹近在咫尺养人,各求所愿。
郑涂当志愿者摆脱郁闷,眉妹没话说。她郁闷时,根本见不到他人,只能一心找班上,回家跟狗倾诉,不时拉上凌妹每年烧香求福,大小庙一个没落下。全城东南西北中,只要听谁说,什么事拜什么庙求哪个佛,过年头炷香,鬼节抽上签,海上庙招财,海下庙消灾。凌妹不懂,随她到处拜,一不留神烧成正果。郑涂蹲里头当清净佛,眉妹烧的越多,他越笃定。
凌妹结婚的时候,眉妹当自己结婚飞过去,从省城到县城再到山村拐弯,转几次车,找到那个偏僻之地,随了份大礼。大半年才过,凌妹喜抱儿子,眉妹得信摸摸自己肚子,光顾吃太多,掉不出块肉来。
眉妹不求人求神,等香缘等人缘等佛缘,不信无果。她不用像凌妹那样辗转千里回乡嫁人生子,送上门的生意和人,眼见花开果将成,临门一脚,他进去了。她瞪大眼睛,死拍脑门,是不是缺了啥。好事须经多少难,最后还有一关,人说这道坎是她一劫,要过太难,怕她白等。
噩梦连发火气大,眉妹少不得拿凌妹开练,拿郑涂磨牙。郑涂天天吃白食,低头手机,抬头看大波,怕见人说软饭老公。他在屋里塞上耳机,躲话做饭,下楼活动放风当义工,暂缓口气,不时拎回来捐赠物品,回来再陪笑脸。由人安排的日子身心,自己做主费力。他等老板补偿,靠老婆救济,终究不是事儿。已经确定的事,磨多一天多一份不确定。有盼头不怕,没盼头绝望,判有期,求来无期。
“哎呀,真受不了!那谁,你总得干点啥吧?”眉妹找替罪羊,叫起来没完。
“我在里面吃饭,整天不带走样都没烦,你咋就不行?”郑涂死马不怕踹。
“你以为你行,那叫没办法,懂吗!没味也得吃出味,拉都能拉出味。”眉妹不屑,俏皮话不少。
“味多了反倒嚼不出,本来你俩外卖加泡面照吃,我手艺再差也比这强吧。怎么受用不了?”郑涂无奈。
“你以前咋说的,现在嘴笨成这样,当初怎么中你招都忘啦?”眉妹自言自语。
“那会儿话多投机,不说不近乎,咋扯都爱听,是不?”郑涂舔舌回味。
“咋扯?瞎扯呗!瞎扯都爱听。现在咋这么拧巴?”眉妹只留遗恨。
“谁拧巴?”
“你!”
跟凌妹说话太当真,她只会惊诧到呆。动心的话,眉妹只顺口和凌妹闲扯,从未跟郑涂说。当面说,他要么傻眼,要么心虚,听来不着调。她过后记得有过这么回事,忘了当时动心的疼。
天天看数字琢磨疫情曲线,涨起来心慌,刚降一点以为顶峰已过,换股指多好。第二天又上窜,心慌不定,索性当没见着,跟人八卦刷屏,睡个懒觉。
隔三岔五翻烧饼,眉妹对嗨点早已无感,还不如掐一指疼得明白。郑涂比傻子快活,默契之后,泡个澡睡个好觉,热气通透。
好事嫌短,事过虚慌,眉妹又开始敲桌砸板凳,冲屋外大喊大叫。凌妹不用捂耳朵,只顾关门不出。郑涂巴不得搬到客厅,继续与大波为伴。
大波屋里屋外来来回回蹿,床上舔舔,沙发边拱拱,眼神疑惑。一会看看这个屋,一会看看那屋,有时男女一屋,有时男女分而不见。气氛不对味时,它小心溜进厕所或躲到脚落,留神狗屁惊到屋里屋外的人。
“你骂谁呢,就听你喊叫,比大波都凶。”凌妹屋里憋大半天,开门出来伸懒腰练嗓子,回应眉妹大叫。
“我骂大波,没骂你,你着啥急?”眉妹听闻凌妹出来,声调低了点。
“你不收拾她呀,我都听不下去。”看到赖沙发的郑涂,凌妹气不顺。
郑涂左手捧手机,右手给大波撸毛,不管她们怎么叫,装没听见。大波见怪不怪不搭理人,窜得没劲。
平日眉妹手机短信微信电话铃,各种声音响个不停,郑涂都不理会。她跟人说个啥话,他也不闻不问,还得闭嘴躲开。陌生人她不会说什么,要是她老妈,讲来讲去那几句。他的手机一响,她就要问。“又是你妈来电话啦?”似乎除了他妈,再没别人。也的确只有他妈来电。他指望老板电话,哪怕回个信,盼到耳根疼两眼酸都没有。其他人的电话响起,她都要伸长耳朵,或瞪大眼睛,以为他前妻来要儿子抚养费。
他懒得啰嗦,每次只答:“我妈又来催婚了。”
“哦,你又不是没婚过,她又不是没孙子,着什么急?”眉妹似信非信,故意调笑。
“她没话找话呗,怕你等不急啊。”他这个理由怼回去,拿捏下她的。
“我都等多少年啦,你没急我没急,你妈比我还急。真是!”眉妹出口没数。
“咱不急,好事急不起来。”郑涂没觉眉妹更急。
“我要急,咱俩到不了今天。我妈老催我,老姑娘长、老姑娘短,你还不懂吗?真把我从小姑娘催成老姑娘了。”眉妹忽又泪眼扑簌,没对不起他妈,却对不起自己妈。
“她就怕你没人要吧?你都能等到这份上,我肯定非你不娶。要不我上门跟你妈说去!”郑涂咧嘴笑不出声,长出口气。
“你说这话不牙疼,要你去说吗?我白痴啊。”眉妹给郑涂个白眼。
“明媒正娶,不说八抬大轿,也得有聘礼成筐成篓送,不能亏待你。起码给你妈长脸!”郑涂像个男人样,来了神。
“狗屁,送鸡送鸭啊,给谁画大饼哪?你现在跟大波一样,在我这吃喝,就别贫嘴了。”揭人短的话,眉妹出口不含糊。
“行,大波当不了,就给你当个小波,你满意吧?”郑涂反倒清爽,不逗嘴,没得争。
“这还差不多,叫你老波吧,听了不窝心。”养人并不比养狗多花钱,人还能做事,比狗不差。
“等我出去,给你挣回个大的,一起还你。”郑涂失口也不想改了。
“你要出去啊,在我这儿蹲不住,别怪我关你,趁早把你放了。”眉妹泄气。
大波匍匐在沙发旁,小心贴地喘气,嗅探他们两个随时变幻的气氛,满嘴口水堵在嘴边不敢乱流。到这里来的男女味道迥异,能再来的不多,常住这里的也只有两个。郑涂的味道和眉妹的味道不断耦合,不同于一般男女体味交合,跟眉妹和凌妹气味相投也不同。狗认主人,也认家人,不认生人。郑涂已由生人晋升为家人,几乎与凌妹相当。但大波品得出两人的不同,浓淡不同,咸甜不一,香臭各异,更与主人的勾兑不同。
屋里喷泄的声响和气味渗透到门外,融合进而耦合,刺激到大波神经,口水止不住,眼泪水跟着流。有人吵架不理人的时候,大波跟着情绪低落,食欲不振。无奈它还得跑跳叫,被眉妹骂到去舔郑涂的脚。当她们重开筵宴,酒沫横飞肉色四溢之时,它餐桌捡漏,食欲大增,人血与狗血共喷,兴奋得嗷嗷直叫。
以前眉妹外卖班上完回家,大波都仔细分辨沾染于她身上的各色气味,嗅出那些陌生过客的味道,令它生厌。大波不高兴,眉妹看出来,她的生意,它哪里知道。有班上,既能养狗,还能养人。郑涂进门赶不走,占据大波的位置,多了个对手。然后对手成朋友,朋友变家人,只差一步变主人。一个主人到两个主人,多份宠,还是分了宠?它算不清。他带它吃喝,遛它出去便便。它舔他,跪他,摇头摆尾晕晕燥燥,盼他扶正比他和她更甚。
眉妹嘴上骂人狗屁,从来没嫌大波放屁臭。只有郑涂口臭狐臭冲到她,她闭嘴不让他近身亲热,“离我远点,赶紧跟大波睡去。”
两个主人轮流伺候撩拨,大波常常兴奋莫名,大感好日子快到。
郑涂没回来的时候,大波没这么开心,有人来也不会带他出去便便。他几乎从它的眼神里能看出来,看出来,说不出来。一个想说说不了,一个能说却不想说。男女之界还不如人狗之界,男女吵嘴打架,一个挨打一个挨咬。人狗之间只有一个挨打的份,挨咬的绝无仅有。
郑涂当志愿者找事干,顶多混盒饭,经常没赶上吃,回来还得看脸色。他原本不这样,挣钱有老板,花钱有弟兄,出入有车,牌桌有钱,上床有人。曾经风光,架子不大镇得住场子,要么怎么眉妹跟他“聊得来”。混到当下“聊不来”,没啥可聊,跟大波聊不了,跟凌妹不敢聊。他该着如此,情愿如此,趴着不争,落个不死赖活。
“发菜了,发菜了,赶紧得,下楼。”眉妹踢门开喊。
“好嘞,马上。”郑涂应声沙发上蹦起。
“勤快点,别跟大波一样。”眉妹催人舍得大叫。
“有人真好,十几层楼,我的妈呀,改天咱俩试试。”凌妹见他出门,冲眉妹挤眼。
“养人不易啊,不能白养。”眉妹揶揄道。
大男人扛一箱菜肉和水果爬十几层楼,两个吃货等不及迎进门。
“诶呀,还有大西瓜啊!”眉妹大叫。
“等着减肥吧。”郑涂晃晃胳膊。
“减啥减,白天吃,晚上出汗,不正好互补吗?”凌妹跟着叫。
“每天吃饱喝足,爬楼上山,神仙日子啊。”郑涂放下箱子大喘。
吃人喝人没钱挣,肯定要看人脸色。女人看不起“没用的男人”,男人不甘被毁无用。大活人,不可以狗为活路,出去说不定有生路,情愿死在路上,不可闷死在床上。眉妹不着急,郑涂急不起来,大波每天定时两趟三急。
凌妹对眉妹说:“就你有用,我们都没用。”眉妹回怼:“你啥意思,得巧还卖乖?”凌妹继续:“我不是大波,自己吃自己,你着啥急?”眉妹无奈:“哎,你们自己吃自己,咋赖在这不走?”凌妹还嘴:“也就搭伙吃饭,你款大咱们占点便宜。要不你也舍不得我们,对吧?”眉妹说:“对,你们都是亲爹亲妈,我离不开你们。”凌妹硬挺:“就当捡来的后爹后妈。你当时干嘛要搭伙?我看你一个人多待几天就耐不住,到处打电话发信诉苦。”眉妹接茬捶她道:“我受不了是我的事,我忘了当初找你们来干嘛。”凌妹只有招架:“那是,我们也一样,没你能说会道。”眉妹挫她:“你老嘎嘎的,话也不少。”
凌妹用不着替谁伸冤,跟眉妹一起混这么多年,见过冤鬼不要太多。她替人叫屈,不明面跟眉妹说,也不敢跟被眉妹冤的人说,怕眉妹知道跟她没完。
男人不说女人没用,只会怪自己没用,还想拼命挣回脸面。郑涂不认为自己没用,当大爷的时候管用,在眉妹眼里像个人,话里句句投机对味对胃,切磋到动心。郑涂指望挣回脸面的三百万还没影子,只好当煮夫狗,眉妹没骂出狗血已算不错。
“诶呀,我死的心都有,你说咋整?凌儿?”眉妹只准自己不耐烦,看不得别人这样。
“大姐,你够可以,养活人养活狗,让你消停两天还不乐意。我就喜欢在家躺,整天不出门。”凌妹不说话不行,明知要被怼。
郑涂尽量在外磨蹭,有时没通知也推说有事跑出去,自我放风舒服过屋里憋。好不容易耐到自己楼洞解封,比起被封楼洞只管庆幸。他还是担心哪天出不来,十天半个月没风放,比起每天定时出来的大波更受不了。
眉妹拿话音敲打郑涂,本来她嘴没这么硬,盼他出来重温原来的心动,哪知胸头肉乱动,心没动。他进了她的地界,被她圈养,吃到嘴短。他念起吃大锅饭数米粒放风的日子,眼见盼到头,再抬眼又见不到尾,受得了有期的罪,受不了无期的煎炸。
趁眉妹洗澡,凌妹又偷着跟郑涂说:
“你得好好揍她一顿,她欠扇,我看着都受不了。”凌妹见不得他自废窝囊样。
“以前可以,现在算了。你懂!幸亏有大波陪,陪狗比陪人轻松。”郑涂不让人觉得委屈。
“你觉得好命,也是,有床睡有饭吃,总比流浪狗强,对吧?”凌妹真以为郑涂该翻身,要不成咸鱼。
“没那么惨吧,这不陪你们挺好?好日子才开始啊!”外人说法,并非郑涂感受。
“嗯,你行,能搞定。”凌妹关门进屋,只管跟老公儿子视频解闷。
郑涂的儿子跟了他妈,多年不见,想视频都没得连。他儿子比凌妹儿子大很多,眉妹说你们有儿子,我就有个大波,比儿子省事。郑涂有儿子离婚,儿子有娘没爹。凌妹有老公没离,聚少离多,儿子有爹没娘。眉妹没儿子,离不开大波,谁也离不开谁。有老婆的要离,要老公的也要离,还是有大波的好。
眉妹琢磨不透的事,大波伸长舌头舔出味。
“你们有儿子得瑟,这下都明白了吧?有儿子跟没儿子一样,还不如我眼前一条狗。儿子也不知道给谁生,连根毛都摸不到。我说的是不是?”眉妹话一出口,凌妹和大波大眼瞪小眼,闭耳蒙圈。
让眉妹得瑟,总比斗嘴强。有儿子的滋味和有狗的滋味真不好比,只不过他们有儿子的乐趣,比不上她当下有狗。
没结过婚,没离过婚,把他们结了离又来过一遍?一个人过不爽,两个人过还要添仔,兜转回来还是一个人。他们看不开,不用等她看开,看开后还执迷。往好了说,结的好,离的也好,不结不离更好。
她看人往火坑跳,她难免脚痒,抬腿前,沿火坑跳圈,见事不妙,再跑不迟。郑涂已从灭火的坑里出来,难道还要带她再跳一次?他不带她跳,定是她拱火不够。等火候到了刚要跳,天意阻止,再抬脚,发现坑里没了火,只有水,捣脚成混汤。
郑涂开场强如一堵墙,墙塌不过一堆烂泥土。眉妹怎么也无法跟人掰扯,墙怎么塌,又如何变成烂泥,踩也不是骂也不是。别人泥怎么烂,她瞧不上眼,但不能烂泥都不睬她,特别是睬过她的人不睬她,她受不了。有人搭理她,烂泥或墙无所谓。没人时候起码有狗,狗比烂泥强,光有狗没人也不行,两条腿和四条腿的都不能少,少一样她缺脑。
郑涂甘心做会说人话的狗,眉妹不甘心狗说人话,人不做事挣钱,还不如狗。人不在起码狗在,人和狗都在,一张床不够挤。跟眉妹同挤一张床的,不是男人就是狗。凌妹看了多少年,见惯眉妹换人不换狗。搭伴揾钱,不吵到散伙,都有钱挣。手头紧的时候眉妹还会帮凌妹一把,不收利息不催还钱。跟在眉妹的狗和男人后面踏实。她结婚生娃,眉妹礼数只多不少,更像凌妹替她结婚生子,她一样开心。

郑涂爹妈轮流住院,他没法出去陪护,不断电话安慰。眉妹说,她们都不是马上要死的病,过一阵子就会好。爹妈自顾不暇,儿子准儿媳照顾不到,谁摊上谁都没着落。郑涂没想法,由着爹妈和眉妹话来话去,两头不讨好,给谁当义工不如给自己干活。
两个多月过去,志愿者应召出去次数减少,哪怕站半天看人排队,郑涂觉得自己没白费。有穿睡意拖鞋的男女,似刚从被窝钻出来,有祖孙三代老头踩点排队再陆续出来的,有刷得头光面油像要见客的,没见一点急慌,躺平已经躺惯。
闭关进入倒计时,群里有人心慌,反而担心出去怎么过。早醒人人都盯住发布的数字,下降一点,以为快了,就这几天开封。隔天接连数字上扬,希望又遭打压。小封小放多次,郑涂带大波出去遛一小圈,见不到人影赶紧回。马路尽处还有围挡,不让走远。群里众生对大封大放的期待,麻木中已无躁动。
大波嗅到眉妹、凌妹按捺不住,它跳到郑涂身上,发现他一点没不安。郑涂自感没几顿可烧,依然把饭菜端上桌,招呼她们两个吃饭。
“老波,小凌,我天天和你们斗,总没落个好。这就熬到头啦?”眉妹梳理长发,有如抹拭大波长毛,自言自语。
“同桌吃喝多不容易啊,瞎想啥呢?”郑涂顺口轻描淡写。
“就是,有郑哥手艺,见外卖不吐才怪,别瞎想。”凌妹出门大声接话。
“汪、汪、汪。”大波也来了两嘴。
“再吃一顿散伙饭,憋了这么久,总见到头了。”眉妹蹲在椅子上起筷,先给大波夹块肉。
“散不散,饭菜还得接着吃啊,这一眼到头,下一眼长着呢,对吧大波?”郑涂话里透出凉意,大波瞧着他,很疑惑。
“你看你,不想出去,多好,眉姐就等你这句话。吃吃,有盼头吃得香。”凌妹蹲在大波旁边,巴拉一碗饭菜。
“凌儿,我看你陪大波吃得香,陪人不行,陪狗行。”眉妹夸人在先,损人的话随口而出。
“狗屁,就大波陪你,叫我们陪大波?”凌妹总算睡醒。“你们俩昨晚是不是疯了,今天吃团圆饭,还是喝分手酒?”凌妹话头绕回来。
“呵呵,你说啥是啥,封到最后怎么能不疯呢?。”郑涂坚持到长跑的终点,差一步撞线,没留遗憾,只有感叹。
“封得好,疯得好。我明天回去抱老公抱儿子了,你们俩好好过。”凌妹意有所指,预感到什么,不说为好。
“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回去操心自己事吧。回头再给我生一个,别说是谁的都不知道啊!”眉妹笃定她会回来,不去想郑涂会不会。
郑涂不再接话。

第二天一早,眉妹第一个从床上蹦起来,大喊:“我后半夜看见超级月亮啦!”
凌妹还在屋里犯糊涂:“啥兆头这是?你做梦还是我做梦?”
郑涂坐在马桶上哼唧:“哎呀,你们有福啦!”
几个人没再磨床,凌妹急不可耐,早饭也没吃就打包走人。眉妹送走凌妹,问郑涂咋还不走。他迟迟疑疑,想走不走,怕眉妹说什么。
郑涂磨蹭半天,眉妹不耐,他老妈还电话不断。他总算迈步出门,什么也没带,好像丢了什么找不着,回头看了大波一眼。大波正意味深长看着他,伸舌皱眉使劲猜,他会不会再过三年回来,陪它吃喝,陪它睡觉,陪它遛大街。它怕自己太老了,再也等不起。
眉妹留守陪大波,没急着回去见老妈,不像另外两个,一个回去养老公儿子,还一个回去躺平坑爹。
郑涂回去一直在医院陪爹妈,没多久,终于听到消息,带着小三跑路的老板,猝死国外。
凌妹回去又生了个女儿,眉妹给她女儿起名叫小波,认眉妹做干妈。凌妹仍不断和眉妹念叨,什么时候做一次真正的伴娘,给她和一众姐妹机会随份子。
无聊难熬时,眉妹继续陪人出差,找闺蜜喝酒,找龟蜜游车河。
情人节的时候眉妹相册里发了张她和大波的美人照,配上一段看淡的话:
凡事不强求
顺其自然就好
留下的好好珍惜
离开的道声安好
有钱把日子过好
没钱把心情过好
从此不为往事忧
只为余生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