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泉水瓶里的炖排骨

在我只有七八岁的时候,隐隐约约有种感觉,我的家里很穷。

那时候,爷爷奶奶带着我,在偏僻的小县城里租房住,偶尔碰上房东对我们不好,收的租金太高,或者嫌我爷爷太老了晦气,我们就会从那个屋子里搬出来,再去找下家。印象中,我的童年一直在搬家,有一次,遇到一个很好的房东,说话总是带着笑容,家门前还有几尺土,用砖围了,可以种菜,我奶奶见了很高兴,决定长住在这里了。

我家里有两间屋子,却没有什么家具,灯泡似乎永远修不好,灰蒙蒙的,天花又高,让人觉得房顶住着一个鬼。我整日坐在家门口的水泥台子上,看着巷子里的大人小孩和狗,走来走去,有一天我在柜子里找到一包香烟,不知道是谁的,我把那几支烟的烟草抠出来,铺在报纸上,蹲在门口卖,有几个大孩子走过来,一下子就把烟给抢去了。

其实我的邻居们也穷,女人们大多肥胖,穿着廉价衫和拖鞋,头发用一个塑料大夹子盘在头顶,小孩子都穿着睡衣睡裤在外面跑来跑去,脸上拖着鼻涕,小小的巷子,仔细一听全是男女打牌,叫骂和小孩挨打的声音。有时候一辆摩托车开过去,整个巷子里会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对面人家养的几只鸡,就浮夸地张开翅膀奔逃。

可我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家里比别人家更穷一些。可能是我家里没有爸爸妈妈,也可能是家里的食物来源,全仰仗奶奶的那一小块土地,奶奶种了辣椒,白菜和娃娃菜,每天吃的,除了米饭就是这些菜。黄昏的时候,总有一个高个子的瘦女人,挑着豆腐担子来吆喝卖水豆腐,她脸上全是烧伤的疤痕,眼睛也烧坏了一只,我起初觉得她可怕,后面见到她,会很高兴地去把奶奶叫过来,买一两块豆腐晚上煎着吃。

煎豆腐对年幼的我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丰奢的美味。

我第一次吃到排骨,是在房东家,中秋节的时候,房东说老人家带个小孙儿过节怪冷清的,要我们一同去吃午饭,我们当然是诚惶诚恐地答应了,房东家是有客厅的,还有茶几,电视柜,我进家门的时候,几乎看呆了,走到电视前面傻了半天,被房东的小女儿指着训斥:“你进我家,怎么不换鞋?”鞋子脱下来,是破了洞的袜子,好在我那时候好奇心占了羞耻心的上风,只是悄悄地打量这大屋子,干净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有客厅的大吊灯,心想,我以后也要和爷爷奶奶住上这样的房子。

对于午餐的印象,我只记得上了很多肉,我被那个小女孩训了一句,越发害羞不敢在她面前夹菜,奶奶会时不时地给我递上一块肉,我低头咬着,觉得不可思议,尤其是我吃到一块炖排骨的时候,我突然过早明白了“好吃到流泪”是一种什么感受,那肉炖得很烂,没嚼几下就化在嘴里,细腻的肉香在我口腔里蔓延开来,骨头也炖得很软,咬下去骨髓伴着汤汁喷出来。接下来的时间,我都紧紧盯着那盘炖排骨,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马上动筷子去夹它,房东的女儿,很快就注意到了,把盘子挪远了些,故意让我夹不到。我暗暗郁闷时,房东突然拿起那盘排骨,直接放在我面前,我至今还记得她那个和善的眼神,好像是看穿了我似的,她对我爷爷奶奶说:“你们孙子很喜欢吃排骨嘛。”奶奶说:“哎,平时都不怎么给他吃肉的,肉价高,我和他爷爷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千补万补,不如饭补,多吃点饭就好了。”

房东突然变了语气,很严肃地说:“老人家啊,这可不行,这男孩子得多吃肉,多吃骨头,以后才会长得高,工作才会有人要,看你孙子总是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样子,这钱不能省,得给他好好补补,要不这样,他想吃的时候,来我家里吃嘛,我是天天要吃肉的。”奶奶听了这话,好一番推辞。

我因为怕房东的小女儿,没怎么去她家蹭过饭,但是我们家餐桌上的肉,的确一天天多起来。奶奶每天走一个钟头的路去镇子那边的批发市场,背一袋子小食品小玩具回来,再去我的小学门口摆地摊卖,后来学校的保安赶走了我奶奶,她又买了个二手火炉和小油锅,在天桥上又架了个小摊,卖红薯饼,糖油粑粑。奶奶做生意的头脑似乎很灵敏,她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在夏天卖冰棍,在端午节卖粽子,在冬天卖热腾腾的银耳莲子汤,赚来一捆捆的小零钞,再把那钱交给肉铺师傅的手里,给我拎着一挂又一挂肉回来。我爱吃肉的本性,此时被完全激发出来,在这样贫穷的家里,居然被惯出了无肉不欢的奢侈恶习。

年迈的、活得如同木偶人一样的爷爷,在我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的那年去世了。

爷爷去世的消息,就像一块小石头扔进了水塘,冒了个泡就沉了下去。街坊邻里打听得最多的,是我居然考进了市里的高中。那些拖着鼻涕的小孩长大之后,开始不在街上乱跑,他们去了网吧,迪厅,游戏厅,那些打牌的家长们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出门去寻找他们的孩子,对于早就长大了的自尊心膨胀的孩子,他们还是用了十年前的朴素的教育方法,非打即骂。

一个个巷子里的同龄人辍学,打工,变成混混,而我的功课却一年比一年念得好,拿回家的奖状糊满了黑漆漆的墙壁,闪着金光,我在黑暗里注视着那些金字,希望这点光亮能够变得很大,照亮我家的黑屋子,照亮我和爷爷奶奶的生活。

初三那年,因为家里没有课桌,我都是在学校把作业写完再回家,周末的时候,就趴在光线好的门口的水泥台子上写作业。公立学校的老师工资低,他们想了个办法,上课闲扯淡,周末搞辅导班,很明白地告诉我们:“不来上辅导班你们是考不上高中的。”我交不起辅导班的钱,急得直哭,前桌一个女孩子知道了,突然说要把笔记借给我,“我的辅导班笔记都做得很详细的,你一看就懂了,根本不用上课,还浪费时间。”她拿着大大的粉色笔记本,看着我笑,眼神和善得令我想起那个女房东。

她的笔记真的做得特别好,上课做了一遍,下课还会用别的颜色的笔注释一遍,还会把老师布置的作业抄在上面,我知道她是特意给我做的,我一直想找个办法回报她的好意,就从奶奶那里不时偷几个糖油粑粑早上放在她桌子上。

毕业之后的同学聚会,我问她为什么帮我,她愣了一下,笑着说:“你的个子比其他男生都高,我觉得你帅。”

去市里读高中那天,奶奶带我去服装市场买了一身体面的运动服,换好衣服出来,奶奶和老板娘看着我都呆住了,老板娘问我有多高,我不好意思地说“一米八二”,老板娘眼睛瞪得溜圆,回头和我奶奶说:“老人家你这孙子长得真像大城市的人呐。”我奶奶听了很受用,不停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这个娃娃和我吃了太多苦了,长得好看没好衣服配。”那天之后,奶奶逢人就说:“我带孙子去买衣服,那些老板都说他像个城里人咧。”

高中是封闭寄宿制,十个人一个宿舍,没有热水没有淋浴,室友们暗暗叫苦,我却习以为常。我在一个理科尖子班,功课很紧,从高一开始就几乎没有休假,我没有手机,奶奶也没有,我每周六去公共电话亭打个电话给邻居家,让邻居转给我奶奶。高中唯一让我觉得不好的地方,就是食堂的伙食,都说食堂是包给校长的亲戚了,想尽办法从学生身上捞钱,四块钱一份的辣椒炒肉,满眼只有辣椒,肉菜里都只混着点肉末,菜里总能吃出虫子来,饭也是硬邦邦的,我每顿都吃不饱,对肉的渴望无时不刻占据着我的脑子,连上课都开始走神了。

到了高三这一年,同寝室的十个同学走了七个,都出去租房子住了,家里人陪读,就为了改善伙食。我每天都饿得昏昏沉沉的,有一天实在忍不住,翻墙出去想买鸡腿吃,被保安抓住了,班主任看我精神不好,月考成绩退步,以为我是出去打游戏,把我臭骂了一顿,我也没好意思说是饿肚子,就乖乖地听他训话,班主任那时候神经绷得很紧,每天都盘算着我们上什么样的大学,他怕我这么昏着昏着,把一个重本昏掉了,一定要我家长来学校一趟。

那天是周三,我用班主任的手机,破天荒地给邻居打了个周三的电话,奶奶还没接过听筒,我就在电话里哭了。一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米八多的男孩子,痛哭流涕地说好想吃肉。

奶奶第二天早上就来了,我站在学校的小坡上,在去上课的人流中,一眼就看见了奶奶,她慢慢地朝坡上走过来,张望着哪个孩子是我,很久没见,她头发白了很多,左手挎了个编织袋,右手居然拄着个拐杖,我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很希望此刻阳光都洒在她身上,然后把这一幕凝固成一颗琥珀。

那天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以后,她给我递了一个用毛巾包住的温热的矿泉水瓶子,叮嘱我好好考大学。我打开毛巾,是装满一整瓶的排骨,热腾腾的。

送走奶奶后,我去食堂吃饭,点了一碗白饭,想把排骨从瓶子里倒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没那么容易,排骨塞得太满了,筷子从窄窄的瓶口伸进去,也没法动弹,把瓶子倒过来,使劲儿挤,那瓶子受热之后缩小了,排骨结结实实地卡在了瓶口,我环顾四周,在食堂也没人能够借我一只剪刀,倒是我挤压水瓶子的声音,引得几个吃饭的同学回头看我,我怪羞耻地低下头,手里紧紧地握住那瓶炖排骨,努力地嗅着那么一点温热的肉香味。

吃饭的高峰期过了,我还坐在食堂里,对着一碗白饭,身边的人少了很多,我又重新拿出瓶子,用吃奶的劲儿去折腾这只瓶子,终于,一块排骨从皱巴巴的瓶子里被倒了出来,然后是第二块,第三块。那个午后,头上的风扇吱溜溜地转着,我扒着冷冰冰的米饭,就着冷掉了的排骨,一边吃一边有眼泪滴落在碗里。

我从八岁起就知道穷的滋味,十八岁的时候,这滋味依旧。成长过程中,饱腹之欲伴随着深深的歉疚,吃进嘴里的每一块肉,都在提醒我,我有多么贫穷。

十八岁零三个月,我考进了重本里最好的那一批大学之一,大学四年,拿遍了校内所有奖学金,毕业之后,顺顺当当进了一个很厉害的企业,开始和大城市里智商最高的一批人共事。工作了几年之后,我给奶奶在房东的隔壁楼,买了一套比房东家更高级的带两个客厅的房子,很多街坊邻居来奶奶家串门,也会讶异地提起我为什么混得这么风生水起,奶奶每每笑得合不拢嘴,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说:“听说给小孩子从小喂肉吃,多吃排骨,个子就能长得高高的,老师老板看了都喜欢,想不出息都难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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