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评析郁达夫的这篇《迟桂花》不是易事,这是篇写景写人都十分优美的小说。
有人说沈从文的《边城》创作也曾受到它的影响,仔细读之发现两者风格也确是相近,二者都描写了一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小说《迟桂花》不仅代表了郁达夫后期创作的最高艺术成就,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是篇不可多得的诗意之作。
其实,要从心理学角度来评《迟桂花》亦不是易事。
不像在《沉沦》中,我们很容易就发现了“他”的性苦闷、偷窥、抑郁症与神经质;
或在《茫茫夜》中,也不难见到“质夫”的同性恋、恋物癖和自虐行为;
甚至在《过去》中,我们也能找寻到“李白时”先生一度的受虐和恋足倾向。
而《迟桂花》与上述几篇小说相比,则是篇相当“纯洁”的作品。
虽然在爬山时,老郁看着莲妹“发育完全的身体”,“像又回复了青春时代似的完全为她迷倒了”,但这一时冲动的情欲,很快就被莲妹的纯洁所净化。
虽让人不免有些“遗憾”,但同时却体验到一种升华的快感。
从《沉沦》到《迟桂花》
那么,这里出现了两个要回答的问题。
一是作者郁达夫的这篇《迟桂花》何以呈现出与他以往小说迥然不同的风格?
二是在《迟桂花》中主人公老郁的情欲是如何得到净化的?
因为郁达夫(及其主人公)从早期的性苦闷、性压抑到后期的情欲净化、升华,这一力比多宣泄方式的积极转化,是很值得今日有此困惑的人们学习参照的!
我们先来说说第一个问题。
郁达夫的成名作《沉沦》写于1920年(小说集《沉沦》发表于1921年),当时郁达夫才25岁,正值各方面力比多旺盛时期,加之身处他乡的寂寞、压抑,日本异国文化的强烈诱惑,以及因祖国不富强而遭受他国人的歧视等,此种经历对于一个敏感的文人来说,不会不引起一种强烈的心理刺激。
当时,年轻的郁达夫便直抒心怀将心中的性压抑、性苦闷,以至欲求不满一股脑儿地写进了小说里,如《沉沦》(1920)、《银灰色的死》(1920)、《茫茫夜》(1922)、《空虚》(1922),等等。
从这点上来说,郁达夫是极其率真的,他大胆地在小说中借主人公身份描写自己的经历,甚至连有些变态的行为也真实地记录下来,在其中他是一边忏悔一边堕落。
然而,这也是一种不错的防御机制,将自己身上的压抑、遭遇投射到虚拟的主人公身上,让主人公多少替代作者承担了一些苦痛。
想当年歌德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让维特开枪自杀,即是宣泄了他自己失恋的大量痛苦。
《迟桂花》属于郁达夫后期的代表作,创作于1932年。是年,郁达夫已36岁,将近不惑之年。
经历求学时代的艰辛、创造社的是是非非、与王映霞爱情的苦辣,中年郁达夫的心境已渐趋平和,与自然山水越发亲近起来。
如《迟桂花》(1932)、《东梓关》(1932)、《瓢儿和尚》(1932)、《迟暮》(1933)等作品,在创作艺术上炉火纯青之外,均反映了作者思想上的日臻成熟。
在《迟桂花》中,郁达夫借家人之口说出“落得上杭州去旅行一趟,像这样的秋高气爽的时节,白白地消磨在煤烟灰土很深的上海,实在有点可惜”,文末他自己又说“想另上一个更僻静的地方去做文章”。
这些表明了郁达夫对早年的物欲追求已生厌倦,想过起一种闲适恬静的归隐生活来。他在《迟桂花》中提到翁家的客厅有一堂《归去来兮辞》的屏条,恐怕也是他思想上亲近陶渊明的一个暗示。
岁月沧桑、世事历练,使得郁达夫的思想、心境也随之淡定,其心理的防御机制亦由以前的投射慢慢转为亲近自然的升华。
郁达夫从《沉沦》到《迟桂花》,作品叙事风格发生重大转变,恐怕其是一大原因了。
“自然”净化情欲
再来看第二个问题,《迟桂花》中老郁的情欲是如何净化和升华的?
古人云:“食色,性也”,所以说有性欲是正常的,问题只在于性的力比多释放途径是否正常。
郁达夫是位关乎人性的作家,在他的作品里对性的问题从不避讳。
《迟桂花》中的老郁闻得翁家桂花的香味,便是“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
后来,莲妹陪他去爬五云山,他“听听她那种舒徐清澈的语气,看看她那一双天生成像饱使过耐吻胭脂棒般的红唇,更加上以她所特有的那一脸微笑……”,老郁“竟恍恍惚惚,像又回复了青春时代似的完全为她迷倒了”。
老郁在背后看着莲妹发育完全的身体的曲线,“看得要簇生异想”,“就是她的两只圆而且软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贪鄙起来”;而立在她前面时,“则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那一个隆正的尖鼻,那一张红白相间的椭圆嫩脸,和因走路走得气急,一呼一吸涨落得特别快的那个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恼杀”,以至莲妹的发髻、圆额和腴颈,“看起来,又格外的动人”!
莲妹是美的,但莲妹的美却不同于“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沉沦》),莲妹身上散发的是一种健康和自然的美,惹起老郁性欲冲动的,应该是这如同迟桂花的香味一样的自然美!
正当老郁沉浸于自己“性”的幻想中,却被这莲妹天真地问了一句:“你一声不响的在那里想什么?”
老郁鼓足了勇气说:“我……我在这儿想你!”
不料莲妹却又反问了一句:“是在想我的将来如何的和他们同住么?”
被莲妹这么率真而自然的一问,老郁纵然有再多的“邪念歪想”也被“问”了回去;被莲妹这么率真而自然的一问,老郁的“心地开朗了,欲情也净化了”!
接着他便将自己的邪心也向她也说了出来,同时忏悔般地道:“对于一个洁白得同白纸似的天真小孩,而加以玷污,是不可赦免的罪恶。”
此时,《迟桂花》中老郁已不同于《沉沦》中偷窥旅馆主人女儿洗澡的“他”,也不同于《空虚》中与少女同睡后做噩梦的“质夫”,更不同于《茫茫夜》中拿了女店主的熟针和旧手帕回去自慰的“质夫”。
在《迟桂花》中,老郁是直接说出了自己对莲妹的情欲,这是一种自然而发的情欲,自然地说出来倒是一种最好的方法!
老郁的所为正是佛家所说的“提得起,放得下”啊!
压抑、投射、变态,这些固然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力比多的冲动,但终究不是好的释放途径!
让情欲自然地来,升华地去,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其实,美满的性爱应该也算是升华,因为这也是一种创造。
当然,若能正常,是没有人会去选择异常的。《沉沦》中“他”求不到一个“美人”、“妇人”,求不到“一个异性的爱情”;《空虚》中“质夫”在日本“同犹太人在欧洲一样,被日本人所轻视的”;《茫茫夜》中“质夫”亦是“可怜我一生还未曾得着女人的爱惜过”,“学识资格地位名誉”却全都换不来一份恋爱!
只怪郁达夫当时所处的时代,正值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祖国的不富强压抑了一大批年轻人。
唯有在美的自然山水中能找到一份清静、净化一份情欲。正如郁达夫在《卢梭传》中说:“山水自然是可以使人性发现,使名利减弱,使人格净化的。”
可是如今,处在安定的年代,我们的情欲又都消融在哪里?
KTV、酒吧、按摩房还是互联网里?
至于自然的方式,我们还剩下多少?
那黄河滩边踱步,看滔滔黄河水逝去,岂不会带走我等几丝烦恼?且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那西湖苏堤上慢走,任春风杨柳拂面,岂不会增添心中几分惬意?只因“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爬一座郊外的山头,纵不能“左牵黄,右擎苍”,但只要我们“聊发少年狂”,“双腿”卷平岗,胸中的淋漓尽致又何曾会少!
走一回夜间的路,即便不见“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景,只要夜晚的那一份宁静,就让我们清空了多少欲望,净化了多少念想!
归去来兮,去哪里?
今天,自然在离我们现代人越来越远。
城市,作为“市”之交易的功能越来越发达,而作为“城”之家园的功用却没有相应发展。
老郁不想“白白地消磨在煤烟灰土很深的上海”,想去杭州的郊外旅游一趟;而我看了杭州的地图,老郁曾经去的五云山,如今已属于杭州的西湖区,地处杭州市中心。上海过去“煤烟灰土很深”,虽则如今环境干净了很多,但依然是找不到一处净化情欲的山水。这也许正是上海有这许多大大小小的心理咨询室,且大多门庭若市的缘故。
那么,今天杭州的五云山呢,五云山上的迟桂花呢?是否依然能净化现代众多“老郁”的情欲?
我想,现代的人们,恐怕兴趣不在发现“迟桂花”,而是在争先恐后地寻找“早桂花”,千方百计以求一闻“早桂花”的芬芳,却忘记了迟桂花自有迟桂花的味道。
正如白居易的诗《大林寺桃花》里写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迟,也是一分惊喜、一分收获、一分成熟、一分睿智。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五柳先生在《归去来兮辞》里如是说。
可是,归去来兮,我们能去哪里?我们能建起一座座摩天大楼,可我们筑不起一座绿郁葱葱的山头!我们能挖出一条条流动的水渠,可我们保持不了它们永远的清澈!
自然,走出容易,走进难!当初,渊明兄亦是“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我们这些凡人啊,恐怕要“一去六十年”,等告老还乡了,才能闻得“迟桂花”的香味!
众所周知,郁达夫的小说向来以真实大胆著称,但在《迟桂花》的结尾,他却特意加了一段“作者附著”:“读者注意!这小说中的人物事迹,当然都是虚拟的,请大家不要误会。”
这是很有意思的一段话。小说,本来就是半真半假,作者即使全写真的,读者一般也不会照单全信。郁达夫特意加上奉劝读者不要误会的这段话,恐怕意不在告诉读者这故事是真还是假。
这段话应是郁达夫刚从“桂花源”中走出来,清醒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这“桂花源”之于郁达夫,就像桃花源之于陶渊明,乌托邦之于托马斯·莫尔,是藏在作者心中的一个美丽虚幻的梦!
归去来兮,去哪里?我想,若回不了自然里,那就做一个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