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夏天,我披上棉袄事倍功半地把轮椅上的自己滚出病房,滚到走廊时左手他妈的痉挛,比被熊学生胡乱告状还气人。只好扳住驻立刹车,瞪着还未残的左手,等它赶紧消停。
幼稚的欢笑从某一侧飘来,我无聊地四处打量,竟是一群穿条纹病服的矮小孩们正乌泱泱围着一个大小孩。大小孩的“大”体现于人中与下巴的一湾胡髭。那一抓成熟的长发也功不可没,虽然一看就是假的。他一手从头上摘下一顶黑礼帽,另一只手蜷成半个拳头,往里呼呼吹气,再将气儿撒进帽兜里,一只白鸽哗啦扑腾飞出来。那群孩子被电打着似的,笑声糊成一片,又将自个儿病服兜里的硬币纷纷抛进了他的礼帽。
我冷冷望着这一切的发生,望到他注意起我,与我笑了笑,我才收回了目光。痉挛已经褪了,于是松开刹车,脊背朝后紧紧,轮椅正要向前时,被一块弯曲的膝盖给抵住了。
膝盖往上,是刚才那一张拿魔术骗小孩钱的大娃娃脸。我懒得瞅他,翻起脚踏板,但轮椅只是不动。换了从前,多魁梧的男人都不是我柳如眉的对手!何况是这个发育不全的小子!
我粗粗呼着气,道,“麻烦让开!”
他绅士地笑着并摘下礼帽,我左手一挥,“别!你那骗小孩的技俩省省吧!”——糟了,一个激动把棉袄给抖落在地了。
他朝我的右半身扫了一眼:这是一只虚虚的袖子和瘪瘪的裤腿,眼色闪过一秒的怜悯。我说,“我是缺胳膊缺腿,可你四肢健全,也不见得比我高尚!”
这可能是个哑巴,由着面前的女人口沫横飞,自己踱到了轮椅后背。灰绿的棉袄忽地回到了我的右上身处,同时束着我的领子。我刚要骂他别耍破把戏时,一只鲜活的右手从茸茸的袄子里萌芽,在我的目光里徐徐绽放。它熟悉到我久久无法呼吸,熟悉到我错觉自己还是遇害前活泼的体育女教师。
可这距离才多久?短短一周!昨天女警递给我一份表格,纸上方站着几个黑体字:被害人印象表。又问:还认得那人长啥样不?当时医生忙着给我掖薄被单,几乎是哑语地吹气儿:问不出了啦,这病人受了严重刺激,患上了选择性失忆。当时的我一把摘掉氧气罩,说,“如果我知道,那要你们这群警察来干嘛?!谁恨我恨得要烧毁我的右手右脚?你们不应该去问我身边的人吗!还有你们做医生的!不过是烧伤了而已,为什么要截肢!你们赔我右手右脚啊!!你们赔的起吗?啊!”
直至他看见我在忍不住地饮泣,才不哑了。声音里的磁力穿透我听觉里每一缕神经,“被骗一定是坏事吗,有人愿意花一生的时间去骗你,而你这一生都能活在谎言制造的美好里,谁说这不是一种幸福?”
那只右手游回袄子后,一个眨眼,再腾地钻出来,一束沾着露珠的红玫瑰捏在它的两个指头上。他说了什么,我耳根痒上来,左手迟迟疑疑去接玫瑰。
之后,棉袄回到了我的肩背上,之前空气撑满的右袖子已平平的对贴。他的几根粗短的手指轻轻地抚,使袖管变圆,变得看去里面是有一只手存在的。这动作之意外体贴使我气儿顿消,我嗫嚅道,“推我去前面的草地晒晒夕阳吧。”
2
等手动轮椅换成了自动轮椅,而装上假肢的右手可以自由伸缩时,两年已经过去。那个经常周末去医院、拿魔术逗病小孩欢笑的魔术师乔治,与我已恋爱半年,明天就要同居了。
自从我母亲三年前去世后,亲戚那块我便极少走动,来往的都是抱着孩子来借我教师的身份沾好处的。两年前出事后,平日交好的亲戚都成了聋子,当作听不到我这个坏消息。在病床上算是把人间冷暖尝遍了。乔治算是个例外。他说第一次见面便爱上了我,却没说为何爱上了我。而我一直闷闷好奇,残疾如我,身上哪还有多余的值得被爱的地儿?
他的心意表达了一年半,拒绝不是我清高,是我不配。乔治除了身材矮小,什么都是强的。但最终在半年前我的生日上,他以一个黑玫瑰的魔术让我奋身不顾地把心交给了他。当时我们餐桌上的烛光最亮,吸住了周围人的眼球,他跪下,从外套里抽出一朵玫瑰,黑色的。我低着头在众目睽睽下接过黑玫瑰。他让我吻一下瓣儿。我犹豫着吻了。很神奇的,黑色褪去,红色如同蚂蚁爬树般咬上来,那花似被咬出血,咬成了红玫瑰。乔治接下道,“在遇见你之前,我的世界漆黑一片,但有了你,我感到活着是件很新鲜的事。”
乔治对玫瑰钟爱有加,玫瑰在他手下充满了无数惊艳的可能,比如说今晚的约会吧。乔治伸手到我的耳后,五指一旋,抽回来,一束玫瑰花在我眼前盛开,又很快凋谢。他啧啧地叹,“你今晚真美,连花也只好选择枯萎。”
我笑他不正经,说明天就要同居了,今晚还约出来吃饭,浪费钱。
乔治说那是今晚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
我便托起腮,虔诚信徒般听他讲。
“阿May,我的工作室确定这两日成立啦!而且我还请了个魔术助理,以后有她在,你就不用那么辛苦,整日为我的商演奔波了。”
我撇着嘴,装作不高兴,“好端端请什么助理?女的?”
乔治端起红酒,举向我,“哈,吃醋?”
又嘿嘿地说,“行啦行啦,我有跟她提过我未婚妻的事,明天我让你俩认识认识,对了,她叫小艾。”
我掰开右手假肢去戳他的大眼袋,“什么未婚妻!谁答应要嫁给你?”我激动到弹起胸脯,乔治立马显出个小,于是我又佝回背。
乔治调皮地咂咂嘴,“你以为这是在家里呀,赶紧把假肢安回去,吓着别人了......”
3
见小艾那天,我正在准备去东城区买鲍鱼。乔治拎着魔术箱从晕满紫光的街道抖过来,午后盛大的风将他的衣摆开拓出一块私人面积。矮矮的乔治很迷黑尼龙披风,每次商演都见它。而增高牛皮靴令披风脱离了曳地的危险。
小艾在他侧边走着,每个步子都拖泥带水,高跟鞋把她与乔治够在了同一海拔上。一张瓜子脸一笑,骚气海啸般盖过来。
我在轮椅上比出个友好的点头,问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
小艾这时把手递过来,“May姐,您好,我是乔治哥的魔术助理Amy。”我抿了个微笑。小艾继续道,“乔治哥老是向我提起你。久闻不如一见,今天总算没遗憾了。”
我再次抿了个微笑。心想这女人的官腔打得真优秀。她才多大?二十五还够不着边的黄毛丫头在饱经风霜的老娘眼里一根蒜都不是。她在乔治身后远远看我的第一眼,就是坏学生遇见乖小孩的笑,她以为自己是谁,四肢健全还能欺负老娘不成?我在乔治面前柔弱,不代表这柔弱是真的。我这两年在肢体上一点也没闲着自己。左腿左手的肌肉锻炼得钢铁般扎扎实实,右手也能控制得游刃有余。
每次上乔治的工作室,我都是穿着长裙(可以遮住腿的残缺),再搭一件无袖背心。一见了小艾,左手便使劲地弩,一块块肌肉与青筋在皮层下暴涨,让这个小丫头看看什么叫力量。我也会涂个精致的妆容,乔治笑我现在不替他整理工作业务后,闲得慌,还学起化妆来。我只问他好不好看。他也不瞅,只说好看,怎样都好看。他的敷衍我不往心里去,反正我化妆不是给他看的,小艾在,我就得化妆,人前我是乔治女朋友,总不能被他的一个小助理给比下去呀。
相处久了,我发觉小艾这人好没意思,和她暗暗较劲她也不还手。老娘柳如眉当了将近十年的排球老师,战场上不怕输(反正我也不会输),就怕对手太弱。
没料到的是,再没几日我对小艾便改观了。那天我刚离开乔治工作室,在街上晃悠,忽然间袭来大雨,路面上的人慌张地跑屋檐躲雨。我翻了翻包,找不见伞,假肢遇水容易变坏,当时正在红灯前等车的我只好干着急。但绿灯一亮,我感到雨停了,头顶插进一片阴翳。回过头我看见了小艾正提着一把红伞冲我傻笑。
一时间我忘了说话,她很熟练地为我打开轮椅刹车,推我到了家楼下。她见我湿淋淋的,连道几句抱歉。我客气地说不用,不关她的事,是自己等马路时淋湿的。她问我的右手遇水是不是会变坏?
我心想,乔治这个大舌头!
她摆摆手,解释说,是自己看出来的。
看出来的?
嗯,有个亲人也是装了义肢,接触久了,也算个一知半解。
接着她掏出一块手纸,擦了擦微湿的刘海和鼻翼,又说,“May姐,其实你的右手看去运用得很自如,你有没有想过工作呢?您别误会,我只是一个建议,我是见您平常一个人在家,难免无聊,工作至少有个精神寄托吧,虽然当面具化妆师工资不高,但工作时间十分弹性,工作制度也十分人性化。”
“面具化妆师?”
“是啊,我的那个亲人就是做这个的,简单点说,就是专给假人、面具这类非活物进行捯饬美化。美化后送去各类店家门面里充当模特,或是批发给玩具厂家。我亲人说压力不大,而且May姐您以前是当老师的,压力这些小case啦!”
她怎么知道我过去是当老师的。但我也没多想,随便应付一句便打发了她。等她转身离开,我看见这小妞的后背竟是一片雨水打湿的痕迹。再想到刚才这一路那把巴掌大的红伞一直倾向我这侧,我倒是没被淋着一丝。
过了两天,我提了盒椰挞去乔治办公室。她说乔治哥刚吃过饭了。我说我是专门给她的,如果她不嫌麻烦当个中间人,我很愿意去当她说过的什么面具化妆师。乔治没日没夜地跑商演,魔术需要不断翻新,同行竞争你死我活。我也不能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时候为他削削负担了。
但是乔治得知后却跟我吵了一架。他说咱们不缺钱,我乖乖在家呆着就成,外面那么乱,惹麻烦!
两年来我第一次见识他撒脾气,以前我有错他都是软磨硬泡,这次倒像变了个人。我当然是不乐意的,他的话戳中我心窝子,我又不是他养的一只狗,凭什么非要在家乖乖呆着?
热战了一小时,又冷战了两天。那两天我想到曾经四肢健全的自己,起码什么事都可以自己拿主意,尽管单身,尽管寂寞,但从未像现在这般活如木偶,放个屁都要被牵制住。这就是所谓的同居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相处在同一空间里,无奈地挑战彼此最真实的一面?
两日来我总是在窗沿托腮,玻璃窗映出一个朦胧的女体,我看的清她身上的所有细节:小波浪一样的短发,半熟花瓣那样的唇,和乔治送的珍珠项链在闪光。她感到比以前添了份丝丝入扣的妩媚。禁不住抿抿嘴,闭上眼回味:现在的生活是她想要的吗?小资的爱情与会魔术的男友,以前她只是个教排球的肌肉横行的女教师,吐血地教着一堆无天分的学生,排球要是蹭了蹭谁的嫩皮细肉,她就得挨处分。
可教体育的女人和男人简直天壤之别,你见哪个体育男教师身边不簇拥一堆尖叫的目光,他们的汗水都是诱惑的荷尔蒙,而我的汗水都是灭绝的毒药。太壮啦,男人见了都逊色!你瞧那手,颜色赛过黑板,还有那腿,蟒蛇似的。学生们嚼舌根哪回不是我充聋子装糊涂?
我妈在那几年内替我安排了一百零八场相亲,我一场一场地细细着扮,一场一场地铩羽而归。推辞的理由总是“太高了”“太壮了”。她不得不承认,曾经的教师生涯是苦的,苦得她至今都不敢向任何人旧事重提,反而是突入袭来的杀手带她离了这苦海。福祸之间总隔着一层啼笑皆非的姻缘呐。
我不停地在家里瞎转,对比同居前乔治的家,渐渐才意识到细微变化:客厅的沙发移到了以前的电视机摆放处,电视机搬进了主人房,架子上凡是搁在高层的物品全移到了低层,浴室的莲蓬头也拆卸换了个小圆光瓷浴缸,冰箱新添了多一倍的蔬果零食。乔治嘴上不说,我心里不能糊涂,这里的每一寸变化都在照顾我身体的残缺。
所以第三日,我煎了个五分熟的荷包蛋(他最爱五分熟),鲜榨了一杯胡萝卜汁(他不爱,但这对他熬夜的身体有好处),再将桌布换成了他喜爱的栗色,放上早餐。当晚,他取下了我颈上的珍珠项链,一只拳头像布那样将那串项链裹严实,再张开,眨眼间珍珠成了一朵朵精细雕刻的花钻石。我在他替我戴上新项链时,逮住了他的手,而我的手在冒汗,说出了我不轻易说的“对不起”。
那张胡髭丛生的娃娃脸朝我一遍遍吻了起来。
4
同居之后,我经常失眠,每夜躺床上装睡(乔治整日奔波,我哪好意思向他提这小事)。听着厨房里的乔治在每个收工回家的深夜里熬蟹黄粥。我拎着步子,偷出来见过一次他处理螃蟹的样子。捆螃蟹的草绳剪开,在他手里很乖。他眼里的光有如刀刃般精准,似乎很享受拿热水烫红它们的时刻。第二天一早餐桌上腾腾冒气的黄色浓粥里,我尝着干贝、鲜虾、花蛤,却独独寻不见蟹的踪迹。问他。他表示熬久了蟹就会失去味道,精华都跑到粥里去了。
一点点全给挑出来?可那蟹黄是好的呀。心里尽管惋惜,但转念一想,区区一碗粥罢了,总是自己矫情了些。
乔治似乎看穿了我,又嘿嘿地说这是他的魔术后遗症,把旧东西送走把新玩意信手拈来这老毛病他改不了——这是在说明他喜新厌旧吗?——说着他的双手在檀木桌上痉挛般颤颤,一对安然躺在桌面的木筷子也随即抖了抖。
乔治缩回双手,圆乎乎的眼睛对向我,并告诉我,只要我想,他随时可以向我揭开这魔术的个中底细。
我惭愧地打断他,“不,有时候两个人相处需要的正是神秘感,乔治,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就算你一辈子不告诉我,我也不会介意。”
乔治每日那么忙着赚钱,我确实不该再小心眼,所以这天乔治出门后,我一个人到东城区菜市场去买鲍鱼,乔治从未尝过我的厨艺,买回来的鲍鱼都是他在煮。我知道惊喜需要靠双方互动才能维系长远。
乔治家附近也有海味店卖鲍鱼,之所以串五条街到东城区的大发海味店,大约是因了这是我曾经上班回校的必经之路,也是我母亲还在世时经常光顾的一家店。
我母亲炖一次鲍鱼会提前一天将其刷净泡发,这样我爸下班回来就能吃了。粉油的围裙上是汗津津的一根脖子,和一份缺几颗牙的笑容。她小学毕业,沾我爸的福进了一家国企当小职工,一干就是四十年,我爸临终那会都在颤悠悠地念叨“文化、知识、文化、知识”,我和我妈心里都清楚,他读了万卷书,实则对我妈的低文化是暗暗介怀着的。我也是从那天起,忽然成了一个父母的牺牲品,要替我妈完成未实现的梦:当一名高文化的女人。
可我自小性情矛盾,别人要我朝东,我会暗暗咒骂逼我朝东的人,然后再走向朝东的路。正如我遂她老人家的愿当了教师,教的却是体育。
只是到了大发海味店的牌匾下,万万料不到,有生之年还会再见非文。
5
非文还是身长腰瘦,水蓝校服裤风雨无阻地把格子短衫束在腰际,飓风一样走进了海味店旁的中药店。我想到今天不是周末,按理推,他今年应该高三,高三是没有周末的。
再一想,他的常逃课不同于别的淘学生,他逃课是为了给卧病的母亲买药材,拎回家里煎熬。非文的母亲病了三年,往医院躺了快一年,据说是消化道长了肿瘤,是好是坏医生也没明讲,大约是仪器探测不出。手术动了两回,病情高潮迭起,现在靠吸管进食。非文常常逃课去学校附近的药店买大捆中药,回家煎成一小碗送去医院。明白人只觉着这是愚孝。只有我不劝他,反而鼓励他:如果连孝顺都做不到,这书读了也白读。
他听了,花枝乱颤,鼻息如同鹅毛压近我的眼皮。我说这不行,这是学校,会被发现的。那时非文才十六岁,胸肌肱二头肌已是膨胀有力,在他面前,我失去了身高优势,我也乐得失去这优势。长得比男人高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是捡不着便宜的。活了快三十个年头,遇见非文这样发育超标的,我的私心全按捺不住了。
时移世异,非文个儿似乎又往上蹿了一层,而我已陷在轮椅上。非文从药店出来见着我,两个腿凝成两股冰柱,一张口便是,“眉儿,是你吗?”
“眉儿”——多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唤我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魔力,像只无形的手,温柔地落在头上、颈上、肩上,再往下,又会到哪呢。
接下来,我捧着药包,非文推着我,彼此都不声不响,彼此都在这段忽然的重逢里寻找一个适合的话题。直到那一声“到了”。
巷子古朴,我想到了景德镇的陶瓷杯,非文的家在杯底,一进去非文将电灯全按亮。这间小屋子在所有发亮的灯管里依旧存着几角黑暗。我让他把灯关了吧,留一盏就行。他听了后,耳根的脉络在颈子处打了个挺——这话他说过的,在第一次进我家时。当时以为他是在耍小浪漫,谁知他补了句“省电”。
毕竟是个穷大的小孩,当年我的指甲刮着这具高挑的青春肉体的喉头,往下游到胸间,一块肋骨在极薄的皮层下,呼吸跟一根针掉地似的惊险。窗外的光胡乱拍在我和他的眉眼间,他的手故作镇定,眼睛却骗不过我。那时我想把自己交给他,把憋了二十多年处女身泼出去。最终是什么令我却步?跟道德良知扯不上关系,大抵是一种职业病。不管我内心有多渴望非文的肌肤亲吻,我都是他的老师,这是斩不断的关系。
非文盛了碗刚煎好的药放进冷水里。他的母亲早已出院,在家循环地从天亮躺到天黑。非文说医院里等着救命的人太多,没希望的病人都被劝了回家,也好,省钱。
我劝他少逃课,已经高三了。
非文不接话,问我,两年不见,我一切都好?
现在除了腿不能走,一切都好。
操,那个凶手逮住了没?
我摇摇头,实在记不起人们口中的“凶手”到底长着个什么可憎面目。
非文说别怕,他不是有意要提起我的伤心事。于是拿脚尖去碾长了青苔的地缝。下一步,我感到自己的两块肩窝填进了两股温暖。
“眉儿,你一走就是两年。小文等的好苦......”
“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老师,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叫你眉儿。”
一对朝气的手在我胸前打了个死结,假手这时一点忙也帮不上。两片敦厚的肉蠕湿了脸颊,轮椅因了我的甩动而乱晃。其实我是可以逃走的,轮椅是我的武器,只要腱足往前踏出,控制驱动加速,非文就会被倾轧住。但我犹豫,暗暗享受着下颚、锁骨泛起的湿气。
借了这身体的弱势,我似乎赢得了道德上的优势。我可以反抗,而反抗失败也不会有人怀疑其中的猫腻。何况我现在已非教师,非文也非我学生。在十八岁的荷尔蒙里我忽然想到两年前的凶手,这个人想必恨透了我,把我搞剩半条人命,但此刻我竟隐隐有些感激他。
6
从非文家里出来,我才发现鲍鱼忘了买。天上现了淡淡的一湾月牙印儿,忽然间我不想立刻回去。于是转回西城区后,我去了工作的地方。与其说是化妆间,“工厂”倒是更贴切。六百八十八个残疾员工,一千多只光溜溜的假手螃蟹一样东倒西歪。不管你哪天请了假,这里总会有人替你上阵,六百八十八个高脚凳,一个都不闲着。
“柳姑娘!还以为你今天要约会,不来了呢!”
我还没回应同事便离了座位,背个挎篮瘸瘸地走了。
她的座位印着暖气,我从轮椅里站起,几下子便跳进了位上。两年来我的左腿完全能够独立自主地撑住整个身体。一只腿的作用甚至大于正常人的一双腿。乔治不知道我的这个能耐。洗澡、上楼下楼、上车下车,都是他那不长却宽厚的脊背给我摆渡。五短身材要把脸皮涨红才能背得动这个虎背熊腰的女人。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坦白的,坦白就前功尽弃,打我回原形了。我已不是整日练排球的壮硕女老师,我是个女人。女人是没用的,当男人天生的麻烦才是本职。毕竟最怕麻烦的是男人,最爱惹麻烦的也是男人。
我右手抓起一副面具,同时左手挥起眉笔。这里的人化妆都蛮随心,而我喜欢先从眉毛着手,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不同意,一张脸再倾城,缺了眉,都无异于沙漠里的旅者,方寸大乱。
“阿May!”
好熟悉的叫唤,一抬头,乔治竟然来了。乔治说他在门口见等不着我,便进来看看。
“怎么,你也要当工作狂女强人?”
一紧张,眉笔滑倒在地,我刚想弯腰去捡,幸亏乔治比我早了一步。
“没啊,刚才我见同事走了,没人扶我进轮椅,你来得正好,我快饿扁了。”
乔治说今晚可能要加一双筷子。
谁一起吃饭?
噢,没,就我助理小艾。
出了化妆间便见着小艾手里拎着一个腻着冷水珠的黑塑料袋子。乔治几乎从未邀请别人插入我和他的饭桌里,所以乔治推着我经过小艾身旁时,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凌志开动,我低着头装作沉思,这次上车后乔治第一时间没放音乐,而是瞥了眼后视镜。小艾正坐在后面。
“小艾,那袋子黑不溜秋的什么玩意啊?”
小艾说这是螃蟹。我不能背过身去,于是仔细着她的声音。这嗓门用力甄别,会发现它是捏着的,很细,腔调全在走音。一个人会无端端说话走音?
“你和乔治一起去买的吧?”我拿余光瞟瞟正抹方向盘的乔治。
“小艾自己挑的,说要请我们吃饭。”乔治又半瞄了会后视镜。
我说没想到小艾会做菜呢。
于是一股易碎的笑声从脊背渗进来,她在说,“May姐,我哪会下厨呀,乔治哥说我负责买,他负责煮,然后姐你负责吃!”
我倒是第一次尝乔治煮的螃蟹,每次蟹黄粥里总捞不着一块蟹肉。只是料不到手拙至此,撬了半天也撬不开螃蟹的壳。小艾停了手里的餐具,努过身来说帮我。她捏起圆头剪刀,绞断螃蟹的手手脚脚。再腕开壳,拿钳子剔除了背心。“女人别吃背心,太寒了。”说着她温吞地朝我示范。末了将勺子匀上蟹膏,伸到我嘴边。
我脸热了,表示没想到吃个螃蟹要经过这么多工序。
小艾一脸赞同地说起以前自己吃螃蟹都是手捧起便哇哇地干吮,后来是乔治哥教了她这个文明的吃法。
她工作才多久!乔治哥前乔治哥后,乔治哥还教她吃螃蟹?!
一时间一堵气硬在胸腔里,我对小艾笑笑,“鲍鱼煮过没?鲍鱼要提前一天泡软,刷干净,汤料也要提前半天炖,九种材料,下锅的次序不能乱,干贝先放,姜最后放,火要调到见蓝不见红。炖个半天,再下鲍鱼炖半天,工序可比螃蟹这个复杂多了!”小艾斜着脖子认真听我说,我眯着眼笑,说下次来我家,我亲自煮给她吃。
当晚,乔治洗漱前要求我卸下假肢。我推辞,硬说等下洗澡可以自己清洗。洗澡那会,我懵了,到底是沾温水还是冷水洗假肢?内衬套和表皮清洗会有区别吗?洗完之后我记得还要擦拭稀释过的红药水才行。可是红药水平时搁哪儿的呢?
正犯糊涂,浴室门被叩了几下,我咳了咳,乔治赤脚踩进来了。他的笑完全是长辈对小孩无奈的笑。他不言语地拎起干毛巾放在水管下,微微扭了扭,沾了几滴温水。我眼下的假肢晃眼到了他手上。
“上次你的右手淋了雨,没处理好,虎口这里长了块白斑。”
都一个月前的事了,他净惦记这些没用的。
“你老是粗心大意,两年来这手换了三次新,你别以为它是硅胶做的,就没有知觉。这手连接在你身上,你疼的时候它也懂得疼——”
“它疼什么,它是假的,我换了三次,没使你一分钱......”
乔治缓缓放下了那块硅胶,浑身聚成一束光朝我射来,“阿May,你什么意思,今天说话一直怪怪的。”
我想到今天遇见的非文,感到没资格对乔治理直气壮,于是捏住毛巾搓一把脸,搓出一个新生的笑脸:没事,工作太累了今天,抱我回床吧。
7
当晚十点,窗帘一拽,房间遍布黑浆,偶尔传出一只羚羊在窸窣的林子喘气奔逃,或是一只深海章鱼喷墨时的旁白声。除了眼睛,我哪里都能看见乔治,呢喃的床上的乔治无所不在,三魂七魄散在我身体的各个角落。每次干这活他都很上进,他承认自己天分不好,会努力使我满足。每次我的呻吟都能以假乱真,险些把自己都给骗了。乔治,能不能把收音机灭掉?我不想再听这些野生动物。
乔治拒绝了,这类声音能激发他身体的潜在欲念,顺利带他回到人类的原始时期。我哀怨道,那能不能拧亮一小盏灯呢,我不想和看不见脸的人做爱。我害怕。
乔治还是拒绝。这次拒绝是无声的,我心里才能听得见:他担心对着一具缺只手和脚的肥沃高大的女体会怯场。这具肉体引起人的占有欲本就艰难,每次他只能讨黑暗的巧去钝化感觉,或是脑子里找个健全女性替补来激进性欲。他这么做完全是为我好,免得我自惭形秽。
可谁会是他的替补?小艾?是啊!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她会好心介绍工作给我?实质她是把我推向独立。我独立乔治的时间就归她了!谁一旦占了谁的大部分时间,心还不随着时过境迁。
原来我上当了这许久,而且还是上了个黄毛丫头的当。我猛地甩开乔治下床捺亮了灯。光溜溜的乔治跪在床上问我去哪?
是啊,去哪呀?我无亲无故缺手缺脚的,能去哪呢?最终还是按捺住,回道,“我口渴,想去冰箱倒杯牛奶再睡。”
不过次日,乔治睁开眼会发现床上只剩他一人。也许他会一把抓起手机拨我的电话,随之听见我的枕头底下传出莫文蔚的歌唱。他会发了狂地找我吗?还是先打个电话告诉他的助理?他多依赖她呀,有了她,我的存在无可无不可了呀。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替我着想,这回也该换我替他着想了:我主动离开,祝你们继续好戏下去。
而我此时睁开眼的第一霎是睡中的非文。这样岁月静好地观察他真是第一次。原来这孩子眼角有块牙缝一样的印疤,传说眼角长疤的男人喜欢独自落泪。非文这两天不止一次地念叨两年不见我有多想我,我总以为是说笑,也许他真想过念过我。
我的食指头禁不住地在那张茸茸小脸上从眼角滑向腮边,内心惊叹:这是想我时的眼泪跋涉过的长征啊。
一瞬间,我无比想念非文与我打排球的情景。与别的学生打排球我总是站在网前,抵挡住最凶残的对冲。有非文在,我便能安心当“自由人”,小鸟依人地在后排救球,顺便纵观全局。“自由人”相当于替补,我喜欢当替补不为别的,就为了当个正式的女人。十四岁的非文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站在网前,青筋跳跃,那大概便是我起了当一名真正女人的最初瞬间。
非文醒后,跃到我的腿上,木床嘎吱嘎吱响。我让他小点声,他母亲正在隔壁睡着呢。非文装听不见,托起我的假手。一樽紫红色指甲油从他身后窜上来。
我问他哪来的指甲油,又说这是只假手,不值得妆饰,别浪费了。我一路嘁嘁喳喳,他一路沉默着涂完了五颗指甲,完成时叹一口欣喜的气儿。
“我喜欢眉儿,眉儿身上所有东西,不管真假,我都喜欢。”
听后我并没非文想象中的甜笑,倒是些许失落:乔治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因此非文请求我等他放学后一起吃饭,我没答应。甚至挺后悔昨晚一时冲动,偷溜出来。
非文说没关系,下次也行。我整了整他的衣领,念叨“别逃课了,你妈妈也希望你能考个有出息的大学。”他的指甲倏地钉住我的掌心。我没半分忸怩,任他拧,任他恨。他垂着头,说起自己从小缺了若干的爱,父母为了生计,每个夜里他都在数星星,盼门口响起归来的脚步。他努力融入班集体,却因体型异常庞大而性格怯懦受到嘲笑与抵触。他说他对这个世界的恨,不比眉儿少。
非文的两只庞大胳膊哀求地绑着我,我的胸口被压着,脑子一时透不过气。正是这一刹,回忆大闸轰轰灌进了热风。原来我也曾像非文那般孤独地等着我爸我妈回家,而每次回来,我妈总是给我爸温热前一日炖好的鲍鱼,我是空着肚子在床上装睡。青春期不到,我的肢体却狂草般疯长,青春痘从下巴往额顶荆棘横生。班里的人指着生物书说这是巨人症,短命,痴呆。我求生物老师替我澄清,她却不当回事。连当时暗恋三年的班长也不瞧我一眼。往后,我逼着自己乐观,参与许多个团体活动。幸得身边的人渐渐成熟,不再口不择言,我才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十年前自杀的念头一起,便断断续续,没灭过。它披星戴月地吊住我的神经,使得好多个深宵的我都是紧紧缩成一团雏菊,手脚上满是残了鲜口沫的红牙印才甘休入睡。
记起了!什么都记起了!自杀计划贯彻到第八年才终于落实!班上的窗帘是我自葬的婚纱,火是我的裙摆,它从脚底漫上,疼掺和着痒,如同千万条铁柱挤压到一个画面,再齐力捅着我。痛痒发挥到极致,被人紧紧抱住似的,酥酥的,生命中最神圣的时刻到了。
非文见我一只手哆嗦地捧着脸,鼻血与眼泪从指缝快活地渗出,“眉儿,是不是不舒服?眉儿!你醒醒!”
8
醒来时我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正将针管拔出我的手臂。
“这是医院?”
女人的眼白一霎放大:这不讲废话么。
“我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女人说我受了刺激,脑部创伤很重,得的是选择性失忆症。我抢白道,“不可能!我的手脚怎么没的我都记得,还有我的朋友我都记得!对了,非文呢?非文在哪?!”
“非文?送你来的那小伙儿?哎,节哀吧,听说一路抱你过来,心脏衰竭去世了。”
我鼻子哼哼,这个护士一脸凶相,满身戾气,想不定是老爱捉弄吓唬病人的那类护士。
“你去哪?!”
我说我坐着轮椅出去透透人气。
驶到走廊,我听见一簇清亮的小孩嗓音,顺着声音而去,我看见一个穿黑尼龙披风的背影正伫立在孩子群里变魔术。其中有个秃头小孩举着块硬币,吃力地抻着胳膊递向前,随后越来越多的小孩从病服兜里掏出硬币,纷纷投进了长形黑帽兜。
背影哗哗抖着披风,手在帽兜上张牙舞爪。秃头小孩眼里溅起钻石般的光,“咦!这次的硬币小仙没有飞走耶,反而变多了,一座大山一样!”小孩们乐了,小手脚飞起来。背影将硬币洒到一只只拢住的小掌兜里,说的话断断续续,“哥哥以前不是魔术师.......穷......骗了......钱——真的对不起.......现在?如果......遇见她——愿意搭理我的姐姐......还不笑我矮——有个瞬间我感到,她在我的那个所谓魔术里是幸福的......”
这背影越瞧越熟悉,我不知不觉便看呆了,孩子散去我还在目不转睛。当背影转过来,我的心跳得极爽利,那个护士果然是放屁!
提着满腔子的气,我朝前方唤去,“非文!非文!”
夕阳撒进走道,他踩着地砖映出的琥珀光,踩着我唤他的每一个音节,走近我。可一个转念袭来:非文并不会魔术,吧?我思考着抬眼去望这张被阳光朦胧了的脸,“非文?”
只见一团揉碎的白纸被塞进衣兜,随后一束红玫瑰钻出来,垂怜立在我的鼻尖前。我迟疑地接在手里,他款款踱到身后,“眉儿,我带你去那边的草地晒晒夕阳吧。”
我瞥见地砖上他的影子被拉的极高极壮,内心莫名感到踏实。于是吸了吸玫瑰,道,“听你的,小文。”
THE END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