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梦是潜意识的反映。有的时候,我会想我的潜意识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昨晚很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睡着。然后就梦了。我是个梦多而杂的人,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梦几乎都是一个一个独立完整的电影,情节严密,画风吊诡,如果每一个我都能记住并且写成故事,我可能早就出书了。昨晚的梦尤其吊诡,我放下了正在写的另一个故事,准备把它记录下来。总的来说,这个故事源自一个我梦见另一个性别不明的人在做梦的梦。
1578年——我从野史中得知——那时,在如今的东海海滨,也就是大约福建广东一带,总之就是那一带,有一个海潮村,这个村子的的名字的确叫海潮,野史上没有写为什么叫海潮,我猜,大约是离海太近了,积年累月受海潮涨落的影响,故有此名。——总之就是这么个村子。这个村子太小了,小到不在大明的版图之中,小到几乎没人记得。撰写这段野史的人没有留下真实名字,据我并不深入的考证,这个人平日专喜欢找些没人会去的地方游玩,然后写一些不入流的诗和野史。这是不重要的,我对他也没什么兴趣。但是关于海潮村的那段野史,我读了很多遍,那是一段意义晦暗的话,我解读不出精准的意思,渐渐地好奇心重了起来。抱着这种好奇心,我启程按照记载的大致地理位置去寻找传说中的海潮村。
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然而令人惊喜的是,在某一段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位同样读过这段野史的老先生。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去寻找海潮村,可是在他寻找的途中出了一些状况,故而没有继续。我向他请教探寻此地的方向,他告诉我更为准确的路线后,对我说:“你若到了,便只管向人打听一个名字就好,这个人叫陆子明。”
我在一个小镇下车,然后又坐了两个小时的客车来到了的此行的重要目的地之一。刚下过雨,村庄泥泞寂静,偶尔我会看见稀稀拉拉的几个妇人背着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空气里有一股灰色的新茶味儿,我皱了皱鼻子,想要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那天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收留了我,他的儿媳是我白天见到的几个妇人之一。是夜,我向老人打听了陆子明这个人,老人嚼着茶叶,摇了摇头:“我们村没这人。”我想了想,向他提起了那段鲜为人知的野史。他先是眯着眼睛,像是思考了一下,随即支起了半个身子,冲我点点头:“不错,是有这么个传说。”
我急不可耐:“那海潮村的传说是真的吗?”
老人很疑惑:“海潮村?”
我说:“就是陆子明出生的那个村子!”
老人躺回了藤椅:“我不知道陆子明是哪个村子的,我以为此人是无家无籍的。”
我问:“那您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老人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故事,陆子明乃神人也——能逃过一千顶尖杀手的追杀!可惜啊可惜……”
我问:“可惜什么?”
老人说:“可惜后来被人砍了头,扔在海里啦!”
我问:“谁杀了陆子明?为什么杀陆子明?”
老人彻底闭上眼睛,他摆摆手:“陆子明疯了,见人就砍,只好杀了才能绝后患。那样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嘛。”
我想问他为什么会疯,可是我感觉到从他这里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第二天我准备启程去下一个村子了,老人没有出来送我,他仍然躺在靠椅里嚼茶叶,只是向我招手示意。他的儿媳送我到村口,她昨天晚上听到了我和她公公的对话,可是她没有插嘴。在我即将走向下一个村子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说:“陆子明……不是死了,是回家了。”我往前走了两步,一不小心踏进了泥里。“回家了?回了海潮村?”
她搓着衣角,手上干活留下来的泥被她蹭到了衣服上。她嗫嚅了一番,说道:“没错,有人看见陆子明回了海潮村。”
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小时候,我妈妈说给我的。我妈妈家里的祖上,就有一个亲眼看见陆子明回家的人,据说,陆子明回家那天,穿得很阔气,可是后来,村子就让海水淹了,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活下来。”
我说:“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她说:“妈妈早就死了。”
我在第二个村子停留的时间不长,不过,在刚进入村子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我先是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晨雾浓重,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紧接着朝我这个方向喊了一声:“子明!你妹妹在找你呢!”
我愣在那儿,然后一个少年从我身后跳出来,冲着那男人喊道:“知道了,我这便回去了!”说完他就朝村子跑去。我顾不得背着重重的背包,在泥泞的山路上跑起来。“等等!请等一等——”我冲少年喊道。
少年停住兔子一样的脚步,转过身来,困惑地看着我。那个人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手里拎着两条鱼,他看看我,又看看少年。我说:“你——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子明?”
少年挠头:“路子明。怎么?”
拎着鱼的男人呵呵一笑,冲惊愕的我道:“此‘路’非彼‘陆’啊!你看看,又是一个信了邪的!”
我咀嚼了一下他的话,觉得颇有深意,便问:“你知道我要找谁?”
他把两条鱼递给少年路子明。“嘿,怎么不知?找陆子明的人可太多啦,不过这两年来,你还是第一个。”
然后他将我邀至他家,煮了鱼羹与我分享,我了解到他是一个光棍,而那少年其实是他的侄子。
席间,他把他所知道的陆子明的传说讲给我听,怎么说呢,他讲的故事虽然很多,但是彼此之间自相矛盾,有的甚至逻辑不通,我需得自行辨伪,才能筛选出个大概。
他说:“陆子明当年回村,其实是为了报仇。那个村子曾经出过一个极其厉害的女人,偏生那个女人以前在村子里又品德不好。总而言之,应了那句最毒妇人心,她后来显达了,就想把村子里的人都杀了,这样就没人知道她以前的事情了。”他舀了一口鱼汤喝掉,又说:“陆子明的爹娘自然也被杀了,所以说是为了复仇嘛。”他想了想,又说:“当年随着那个女人同去的,有一个人,那个人见识了这些可怕的事情,就装病不肯回去了,一直住在这一带,关于海潮村的故事,你或许可以去找那人的后代。”
他告诉我那个单薄的家族以采茶为生,还要再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我迫不及待地告别了他,继续向前走,直到看见一片蔚然的茶园。
茶园门口有一个小屋,房门开着,一个包着绯色碎花头巾的女人正在捣茶。她已年近不惑,皮肤微黧,但是仍然洋溢着少女般的无邪。我敲了敲门,小心地向她打听关于那个见证者的后人。
不料她告诉我:“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我连续两个小时的疲惫瞬间化为烟尘四散,我问她:“那你一定知道关于海潮村的事情了?”
她擦擦手,给我倒了一杯水,说道:“先祖的确经历过那段往事,只是从不肯传之后人。不过,我外婆对此了解一些,我也不知道她从何得知,你可以问问她。”
过了一会儿,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出现在我面前,她拄着拐杖,那张已经被时间蹂躏过的脸上毫无表情。她看着我,说道:“我孙女说你在打听那个村子的事情?”
她就是采茶女子的外婆,我为她们惊人相似的外貌感到震惊。我点点头,她突然激动起来,力图快速走到我面前,可步履却颤抖而蹒跚。“不要再找了!那——那村子是鬼村!”
我没大惊小怪,老人家的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我在四处游历的时候总能遇见不少。但是我还是习惯性地发问:“为什么?”
她重重地叹气,而后坐在我旁边,像是进入了某段沉痛的记忆:“当年屠村的那个女人,其实是是陆子明的姑姑。”
我跳了起来,老人被我惊了一下,但是她继续说道:“在她回村之前,村里的人怎会想到她要狠心屠村,然而到外面去闯的女人,再回来时就会不一样了。她将自己的亲族都给杀了,只有陆子明侥幸逃了出去,她又派人追杀,可是她没想到,派出去的人中,有一个,爱上了陆子明。”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没捕捉到,下意识地自语道:“是谁呢?”
老人说:“正是我家先祖。”
“陆子明得了我家先祖的帮助,最终毫发无损。后来得知那个女人还在海潮村,并且要举行生辰宴会,陆子明就乔装打扮成琴师,回到了海潮村。”
她将一份手稿交给我,据说是先祖临终时记录下来的,字迹非常潦草,我读了一个大概。很多事情手稿上有一些记载,老人没有说出来。那个恶毒的女人——手稿上没透露关于她的身份信息,不过从仅有的暗示可以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应该是进入了皇宫贵族之门——最后追杀陆子明无果,就遣走了随行的人,独自留在了海潮村。
在她回到海潮村之前,曾经派人去通知村民,说她要回乡庆生。村民淳朴,加之她地位显赫,不比当年,自然就作了准备殷勤招待。对了,被派去的人也是这份手稿的记录者。
陆子明是这位记录者到了海潮村见到的第一个人。手稿上记载着,听闻那个显赫的女人要回到家乡庆生,陆子明的母亲对陆子明说了一句话,大意是:“姑姑要回来啦,子明的头发要束好。”
此段无可赘述,在最后一页,我看到一行格外秀气爽练的字:“子明归来,一切如旧,遂投海。吾大病,后终不归。”
我在茶园住了两天。临走时,老人将这份手稿交给我,我已经放弃寻找海潮村遗址,她很赞同我的想法。她说,有几年没有见到来探访的人了,这手稿不是什么稀罕的珍宝,就送给我作为纪念。我也把随身带着的一串佛珠送给她作为回礼。走的那天,细雨伶仃,我彳亍在灰绿色山野中,深感世事如烟。对于这短短几天的艰辛探访,我心中既不满足也不失望,我看过听过很多故事,早就已经习惯不去下一个真或者假的定论,久而久之,对于野史传闻的探访成了我的生活。我回忆起第一天来到这里时,坐着颠簸的大巴车那种又恶心又兴奋的感觉,那种感觉,在我成年以后,几乎贯穿了我生活的全部时间。我的生命是由一个又一个别人的故事组成的,而陆子明成了众多故事中最模糊的一个,海潮村的传说也像山谷狭长甬道里的一团雾气,我望着它,走向它,身在其中,却永远都看不清楚。
我于黄昏时分坐上了来时的大巴车。
车上尽是一些游客,他们被几日来游玩的劳累浸透,完全没了当初的兴奋,每个人都疲惫地将帽子盖在脸上,歪在座椅上打鼾。司机小声地哼着民歌,在流水一样的暮色里随波逐流,开往好像没有尽头的山路。
我在车上百无聊赖,又拿出了那部手稿。我翻开的时候,一张纸掉落出来。
我捡起那张当初没有看到的纸,像是手稿的某一页,被沿着边缝小心而完美地裁了下来。我注意到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张纸上半潦草半认真地写着一段我之前没有读到的话。
这份手稿的记录者曾经偷偷回到海潮,正好见到陆子明逃亡归来,扮成琴师复仇。可是陆子明却在村口见到了自己已经被杀掉的母亲。
母亲高兴地抚摸着陆子明披落的头发,说道:“吾儿!汝姑母将归,当束发以迎之。”
子明四顾,见一切如旧,遂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