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里住进了父女仨,从装束与神态,一望可知,是贫穷的农村人。
老父亲约80开外,清瘦身材,戴一顶草帽,拄一根拐杖,腰扎一条布腰带。
他步履蹒跚,动作迟缓,眼神枯干滞涩。
他的脸,皴黑皱瘪,让人几乎难以注意到,他还有一张脸。
他很少言语,几乎没听他开口说过话。
大女儿50左右,皮肤暗沉粗糙,身材适中,不胖不瘦,有很多白发,扎一根长长的马尾巴,有时又盘在头上。
她嗓音粗哑,常常一个人在卫生间里自言自语,并对着镜子作些奇怪的动作。
后来才知,这个大女儿是个精神病人。
小女儿40左右,略胖,穿着打扮稍时尚,烫染着略黄的头发,像在小县城打工的农村妇女。不过,她的表情,却是一脸凝愁、压力,与烦躁。
小女儿智力正常,看起来,是她在照顾老父亲。
但她对此好像很不耐烦,常见她在男厕所门口等父亲从里面出来,时间稍久,老爷子还没出来时,她便显出烦躁的脾气,脸都皱起来,冲里面的老爷子叫唤,催他快点出来。
那老父亲确乎是很老了,他那无比缓慢的步履,虽不给人沉重之感,却轻盈得让人觉得,稍有一点风,或被人稍稍撞一下,他马上就会散为一地。
还有他那混沌暗淡滞涩的眼神,实在缺少灵动,像一只活得太久、行将就木的枯物,已然了无生机与活力,只有眼睛还会偶尔轻轻、机械地游移一下,叫人知道他还是个活物。
但显然,他已到了生命的暮年。
招待所里住的人不多不少,十几个人。这个人数,正好可以使人有注意力,关注到这父女仨。没人敢招惹这他们,生怕惹出麻烦来,正好在暗中,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看热闹。
那小女儿,虽然总是皱着眉,脾气不佳,但有她在,人们多少总是放心的。知道不论什么情况,总是有她可以张罗着、收勒着,不至会有太可怕、或难以收拾的结果。
他们说来这里办事,但常常,只见他们在吃过早饭后,父女仨人出去转一会儿,过不了一个小时就又回来了。然后,这一整天,就在招待所里待着,不再出去。
这么着过了四五天,小女儿突然退了房,不知去了哪里。招待所里只剩下了这父亲,还有这个疯大女儿。
而且,糟糕并令人难过的是,这大女儿的精神病发作得厉害了。
她常常伴着激烈的手势动作,在房间、楼道、洗漱间等场所厉声怒吼。
时常,听见她一人扮演着两个角色,一个是她本来的粗哑、有爆发力的声音,另一个则是她故意憋细了嗓子,像一个软弱、可怜、被人欺负的小孩子或小女人的声音。
好像两个声音在对话,细弱小孩子的声音在回答、解释、求饶、申辩,而那个粗哑威厉的声音在训斥、指责、打压。
那个细弱怯懦的声音总是赢不了那个粗暴威厉的声音。
到最后,所有的声音慢慢回归为一,成为了她自己的声音,就是她那粗哑的声音,悲伤、愤怒、难过、无望的哭泣。
她说的方言,不能全听懂她的话语。
只隐约听出,好像村里总有人欺负她,常常偷她的东西,并把一些肮脏的东西,如大便,还有可怕的动物,如蛇,扔到她家的院子里。
她基本也不怎么管那老父亲,只自个吼嚷不已。她一日三餐不吼叫,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地去食堂吃饭。上、下午,她总要吼嚷一阵。夜晚尤甚,有时会吼嚷到半夜。
整个楼里都震荡着她汹汹的吼声。不仅整个招待所里的人受她干扰,就是院里的其他单位、旁边楼里的居民,也跑来提意见。
但是却没人能制止得了她。有人试图安抚她停止下来,结果是,越安抚越厉害,比她本人的自动停止时间更延长了好久。
所以,后来,无论她怎么怒吼不止,都没人敢去安抚了。
那老父亲,看起来早已习惯,对此麻木,没有任何反应了。不论他这疯女儿如何吼叫,他始终像根本不曾听闻。或可能耳朵背了,一切都听不见。
他只静静地在房间里,大半个身子躺在床上,双脚不脱鞋伸出床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半靠着被子睡觉。
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安静,对一切都没有要求,没有怨尤,没有期待,任其发生。
唉,他实在是已经太老了,老的没有反应、没有态度了。他衰朽的样子,总让人想到林中一只行将就木、只剩一点生气的垂死动物。他已经没有反应的能力。
这种情形,对他来说,不能不说,或许是一种好事或幸运吧。否则,他的心里,大概会多么受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