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

2015年11月9日,父亲因肺癌离世。

回忆那一天,记忆里所剩之物极少,恐怕,当我得知大姐夫来从学校要接我回去时,我已经意识到什么,那时我的魂也怕只剩一半。一路上,我像个木偶,因为极度不安和恐惧,整个知觉系统都处于狭隘的状态里。大姐夫先是把车载到了他家,匆匆处理了一些事。我察觉到,有“好事者”在观察我,他们似乎想从我这看出什么,我甚至似乎也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他们的需要,我或许应该表现得悲痛欲绝的。可是,我很平静,平静地近乎木讷。要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由于人的自我保护本能启动了一套心理防御系统,那不是平静,如果有科学仪器在侧的话,我体内的某些激素一定是发生了某些变化,一如我将要经历的际遇和我必须面对的人生。

很快车开到了我家巷口,下车之前,大姐夫告诉我要哭。于情于理,我最应该是要悲嚎的那一个,父亲抛弃了我——他的第四个女儿,最小的女儿,正在备战高考的女儿。可是,我实在没有泪感,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打开车门,下车,走过窄窄的巷口的一段小路,然后踏入家门,见到满屋的人,还有在眼前缭绕的一些白条。也许如果有可能,我根本不会下车——我太恐惧,以致于本能地抗拒面对死亡。进屋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出口一句“俺爸爸呢?” 突然问痛了大姐,“在这儿。”大姐一指,不由抽泣。我看到了躺在木板上穿着寿衣的父亲,也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我心下不忍,泪水突然涌来。可是,我得说,这泪水像我的心,累了,哭不大动了。因为从得知父亲患病到看他奄奄一息的这段时间,什么泪,管它该不该哭,都流过了。

与死亡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我18岁,正好高三,但一切都是匆匆而混沌。那时的我,面对死亡,就像是一头鹿被汽车的强光灯照射,完全无法动弹,彻底地凝固在惊恐里。

但那时,我并没有来得及思考死亡。我所思考最多的,是父亲的死亡所带来的一系列附属品。我如何在同父异母的三个姐姐和同母异父的两个哥哥间自处,如何面对父亲一纸遗书将房子给了大姐,而母亲耿耿于怀甚至不惜伤害了最后的父亲的事实,我如何暂时摆脱这些压力而继续潜心备站高考,甚至,我缺少支撑我度过高三的一笔生活费该怎么办……

原来,这世界有时候远比死亡更残酷的是——活着。我领悟到,其实某些死亡并非意味着全然的不幸。事实上,我也这么安慰着自己,上天也许是选择结束父亲苦难的一生。

2019年4月的一个星期五,我接到家里的电话,母亲突发重病住院。死亡之利剑再次悬在我的头上,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可事实是,我的思维又一度停滞,我深知自己的恐惧,也丝毫不能掩饰我的恐惧。急急赶一班当天下午可以回家的途经车,等车时,泪水不控制地流了一行又一行,我深呼吸,我给自己积极暗示,都一无所用。坐进车,我还是如此。车上卖票的人向我收取车费时不由多看了我几眼,但也仅是多看几眼,此外无他。我对此有些深深感激。他使当时的我意识到,在我个人要紧的苦痛,实属现实世界的稀松平常,是人,便都有人的无奈,人的苦痛。不过问,是因为理解过问也无济于事,反而是种打扰。我知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我想一些悲欢不在同一刻相通,但也会在某些瞬间相似。坐在车上,双手紧抓着胸前的书包,手心浸出湿漉漉的汗来,但我丝毫不愿动,这能使我感到安全。我无声地流了将近半小时的眼泪,慢慢睡去,心情也许因为身体的疲惫也有所放松。

几个小时后,天色渐黑,因为起先身体因为过度紧张而出汗的缘故,我开始感到发冷,还有轻微的腹痛,我意识到大姨妈马上驾到,心情就更差了。下了大巴车,不一会儿,我坐上了去往市医院的出租车。到达医院,我在附近买了姨妈巾,已经七点。我刚巧碰见买饭回来的大哥,一同上楼去看母亲。得知母亲是急性心梗,只是需要动个支架手术,心下算是安稳了不少。之后,我进了ICU,见到了病床上的母亲,却百感交集。有些死亡,对于穷人来说,对于老人来说,心里头是会过意不去的,因为需要过程,而过程意味着时间和金钱的投入。好在母亲捡回一条命,这已是我最大的满意。

这是母亲与死亡的擦肩而过,也是我第二次面临死亡对我造成的审判,虽然事实未曾发生,可是在我的意识里,我已经开始面临了,并且,未来我将与之共存。的确是的,已经发生的事实,将死亡推近了我的生活。我深深害怕母亲病情的恶化,也竭力监管母亲的生活作息。只要母亲的身体出现一点不正常的苗头,我就不由自主地对她“口诛笔伐”,认为是她没有遵循医嘱安排生活。很快,我与死亡的战争悄悄演变成了我与母亲的战争。就是现在,她又操心种地买肥的事宜了,可问题是她的身体无法承担这些体力活,而我们的时间到时是否允许也是一件事。为了说服她放弃种地,我真的努力了好久。然而,那只在她短暂的不舒服时才能奏效,过后又是充耳不闻。我想让她改变就像她不愿意被我改变一样,一样执拗,一样强烈。

面对种种无奈,我想,那么就顺其自然了吧。

也许面临死亡的通缉,我现在能够选择的最好方式,就是像《猫和老鼠》里的那只猫那样演绎人生,直到最后落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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