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毛兰芳同年级,她的体育班是个半封闭式的特别班,管理严苛,她们除了周末可回家一次外,平时吃住均在学校。校门口橱窗里不时张贴报道体育班的训练、比赛照片及生活学习动态新闻,这些消息使普通班学生感到神秘、好奇。我也不例外,自那次早操后,毛兰芳的影子时常浮现在我脑际。不知怎么回事,一看到毛兰芳就会自然将她与《女篮五号》电影中的林小洁连在一起。若说他俩外貌相像,并不见得,但彼此的体态动作,尤其是神韵,恰如一人。对我来讲,打听了解她不难,然而想接近她,与她直接对话实非容易,原因有三:一、素不相识;二、体育班纪律严;三、毛兰芳受人注目。所幸的是毛兰芳周末回家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梅川路正道,另一条是我家门前的石子路。石子路近,她乐于走,见到她的机会自然就多。她均匀颀长的身材,轻盈、匆匆的步态,白里泛红的面庞,乌黑的短发,乖巧的嘴、鼻,特别是秀眉下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我站在家门口或透过窗玻璃可一一看清。好几次见毛兰芳从远处走来,便有意迎面上前,谁知她不是朝我看看,就是擦肩而过,继续走她的路,心中不免感到无可奈何。
九月份新学期开课,转眼国庆即临。为迎国庆,校方要求全体师生积极排好节目,原则上每个班出一个。会后全校动了起来,有搞相声、快板的,有排舞蹈的,有练大合唱的,反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平时连个歌都排不出的班,这下又忙又乱,急忙央求学生会支援。活报剧《要古巴,不要美国佬》、沪剧联唱《雷锋赞》是学生会重点抓的节目。《雷锋赞》的负责人非我莫属,除了收集材料、写唱词、教曲调、任主角,活报剧剧组不时还来抽我去充当临时导演,忙得我不亦乐乎。
离演出还有约一星期,一个周末的傍晚,学校十分清静,32人排练的《雷锋赞》沪剧联唱此刻仍在办公楼进行。由于连唱分独唱、男女声重唱、合唱,难度自然较大,当演到雷锋母亲含恨悬梁自尽,一段“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妈妈受辱,撇下亲生,呼妈妈声声哭叫,阶级仇恨恨难消……”从我口中连连吐出时,“铛啷”金属落地声将人们注意力分散。我朝门口望去,只见七八个身穿运动衣的女同学显得慌忙,其中一位正涨红着脸对着撒在地上的饭菜发囧……
“毛兰芳,此地(这里)有扫帚、簸箕” ,我脱口喊道。
“哦”,她随口应了一声。
在我将墙角里的簸箕、扫帚送到她面前时,她居然站在原地不动,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似乎在说“我的名字,侬(你)哪能(怎么)会晓得格(啊)?”
国庆晚会在学校可容纳三千人的大礼堂进行,整天用功的师生们难得聚集一堂,招呼声、交谈声、走动声、打闹声简直像一锅煮开了的粥。整台节目约两个半小时,三十个节目分别从初一至高三六个年级中选出,校方很满意,评出包括体育班的男女体操、学生会的《要古巴,不要美国佬》及沪剧联唱《雷锋赞》等十个奖。
沪剧《雷锋赞》是压轴戏,主题歌《唱支山歌给党听》在戏中共出现五次。“向雷锋同志学习”是毛主席提的词,才旦卓玛的《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歌曲早为人们熟悉,用沪语唱这首歌对师生们却是陌生、新鲜事。当我第二次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时,台下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低声跟着哼,兴许是沪剧唱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以至于最终合唱这首歌时,观众竟会放开嗓子和台上一起唱。台上台下产生共鸣,歌声此起彼伏,会场气氛一下子推向高潮,效果之好,始料未及。
演出结束许久,沪剧主题歌《唱支山歌给党听》仍在学校传唱,知我者自不必说,不知我者干脆将“唱沪剧的人”作为本人的代名词。
体育班捧回男女体操奖,全班师生高兴得意,但班主任却认为这是本分,理所当然,若能有文艺节目选上就更好了。以杨运伟为首的同学们向老师提出“是否可向学生会联系,请人来班教沪剧?”
“可以!”老师回答得爽快、干脆。
学生会见要求指导教唱沪剧,当即推荐我前往。自然,这正中我下怀。苦于无法接近体育班的我,想不到一下子便能堂堂惶惶地踏进了这个封闭境地。
体育班喜爱沪剧的以女生居多,那天在座的有十几个人。经交谈得知,这些人大多是通过电台、广播知晓沪剧的,自看了《雷锋赞》后,萌发了学沪剧的兴趣。据说有的会哼一两段,但真正要他们唱,则你推我让,显得拘谨。于是我便唱起大家熟悉的《唱支山歌给党听》沪剧,不料在座的异口同声地随我连唱了两遍,气氛活跃了许多,这下问题像连珠炮地向我投来。什么叫丁派、杨派、王派?艳艳说媒的调子哪能(怎么)唱?啥地方有沪剧书买?侬(你)沪剧哪能(怎么)唱的嘎(这么)好格(的)?有鉴于此,我简单地向大家介绍了沪剧的由来、流派的形成、流派的代表人物及其一些著名唱腔、唱段……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你一言我一语,时间一晃过去了两个小时。晚饭时间,我起身告辞,他们却意犹未尽,要我接着聊。女生们迅速拿回晚饭,闻到饭菜的香气,我立刻感到饥饿。就在此时,只见不言不语的毛兰芳径直向我走来,将一盒饭菜递上并说:“吴伯清吃饭。”
“咦,侬(你)也晓得我格(的)名字?”我问道。
“快吃,饭要冷脱(掉)了,”她催着补了一声。
“谢谢!谢谢!”我端起饭,一边吃一边想:一月前她不慎将饭菜洒落在地,我脱口叫毛兰芳;今天她送上热乎乎的饭菜,直呼吴伯清,这一前一后的饭菜落地与送上,这一前一后的指名道姓,是天意?还是巧合?再不就是被李商隐的名诗“心有灵犀一点通”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