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月光很淡,像一件褪了色的旧衫子。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一针一线地修补着我的校服。
她总说这布料是好的,补一补还能再穿两年。我站在后面看她的背影,突然记起她年轻时也是这样坐着,给父亲缝制那件从未送出的月白衬衫。
那是民国三十三年的冬天。父亲说要去重庆办事,母亲便连夜赶制这件衬衫。她选了最好的府绸,用最细的针脚。
深夜里,缝纫机的声音像断断续续的叹息。我听见她轻声说:"依你的脾气,怕是穿不了几回。"父亲站在门边笑,没有答话。第二天清早,他提着皮箱出门,说是午后火车。
母亲把包好的衬衫放在床头,自己去市场买菜。等她回来时,只剩下一张字条和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衬衫。
如今我也常去重庆。每次走过那条老街,都会在一家裁缝铺前站住。橱窗里永远挂着一件月白的衬衫,在风里微微摆动。
有时遇到阴天,那抹月白就像要化在空气里。我总想走进去问问这是什么料子,却始终没有迈进那扇门。
母亲现在记性不太好,常常坐在缝纫机前发呆。每到这时,她就会说起那件衬衫。"是樟木箱里最底下那件。"她总这样说。
可我知道,那只箱子早在日军空袭时就没了。但我不说破,只是帮她把线穿好。她的手渐渐不听使唤,却还是执着地要缝。有时我问她在缝什么,她就抬起头,眼里有一种奇特的光亮:"要赶在他回来前做完。"
昨天整理旧物,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橱窗里挂着一排衬衫。我忽然明白,所有的离别都是一场久别重逢的预演,所有的等待都是一件未完成的衬衫。
生命中最深刻的告别,往往不是分离的那一刻,而是在漫长岁月里,某个平常的下午,你突然意识到:有些人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夜深了。母亲又坐在缝纫机前。月光落在她的肩头,像一件薄薄的衬衫。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银针在布料上来回穿梭。
闭上眼睛,仿佛听见时光倒流的声音。那些未完成的心事,那些戛然而止的期待,都化作一件月白的衬衫,永远悬挂在记忆的橱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