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走，吃夜宵去。张默？」
他起身，看了眼自己左侧，间隔一个工位的位置，椅子的温度早已和设定的空调一样。
他又是最后一个人离开公司。他走到窗前，在城市的中心，34 层的高度，抽离了细节的美与丑，城市的夜景只是在证明着，还有多少人在狂欢，还有多少人在奔波。
「说起来，有段日子没跟张默说过话了。」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他在心里想着。他记不起自己多久没和张默说过话了。他没空多想，整理好文件后，摁亮了手机屏幕，看了下时间，「不好，得赶紧了，不然赶不上末班车了。」背上背包，标准流程的关闭了各个电器，打卡下班，关好公司大门。这一切他太熟练了。他又回头看了看公司玻璃大门内，前台的 LOGO 散发着幽暗光芒 ，光透过玻璃门，仿佛在给他照亮前方黑暗的道路。他用力咳嗽了几声，声控灯依旧没亮。找不到开关，他沿着安全出口的标示，来到了楼梯旁的电梯间。
这栋大楼是这座城市最贵的写字楼，聚集了市里众多优秀的公司。他记得他第一次来面试的时候，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他清晰的记得自己穿着灰色的连帽外套，反复水洗褪色的牛仔裤，踩着溅满下雨天泥土的板鞋。在这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在西装笔挺的人群中，他是多么的另类。
「喂，没穿西服的那个，对，就是你。」大厅里的保安走向他，灼热的眼神令他很不自在。「你哪来的，要去哪。」他慌乱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读出了公司的名字，说明了来意。「跟我到前台登记下。身份证有带吧。」「有…有的。」「身份证给我看下。」
电梯显示屏正缓缓的变换着数字，他紧紧握着手里的「访客证」。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电梯里的镜面看了看自己。「刚才真是有够尴尬的，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他笑了。电梯里发出「叮咚」的声音，他转过头看了看数字，他到了。
尽管在公司已经待了一年多了，在走到电梯间时，他仍然会想起第一次来的一幕。在这寸土寸金的写字楼里，六座电梯以舒适的间距间隔着，中间的过道也很宽敞，到了上下班高峰期，蜂拥而至的白领们，完全不必担心会太过拥挤。电梯门虽然和普通电梯一样狭小，但内部的空间，相比之下却宽敞的多，没了昏暗的光线和细碎的排风机声响，明亮温暖的灯光和舒适的空气，让人暂时忘了自己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等待指定楼层到达的时间也不再如此漫长和压抑。
每座电梯都停在了一楼，他按了离自己最近的向下键，六座电梯旁的向下按钮都亮了起来，灰暗的向上按钮上的数字开始一起滚动变换着。他并没有在意这个异常，只是在这个空隙发呆，现在的他，觉得发呆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六座电梯一起到了。向下的按钮的光亮消失，离他最近的电梯门打开了。他习惯性的抬头看了下打开的电梯门，里面不再是熟悉的景象，而是另外一番景象。
在电梯门的另一侧，是一个无限延伸，没有边界的世界，电梯门仿佛成了任意门。只是这个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奔跑的孩子，被碰到的杯子，像一张照片一样停留在了某一时刻。他满怀好奇的跨过电梯门，电梯里选择楼层的面板还在，跟平常的电梯没什么差别，只是在负一层旁，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纸，上面用红色的记号笔写着「千万别按」的字。他不知所措，习惯性的按了一楼，还没来得及按关门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地关上了。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原本静止的世界开始动起来了。孩子继续奔跑，杯子破碎了。一幕幕场景开始没有停歇的在他眼前展现。他得到晋升，认识了女朋友，第一次约会，第一次一同旅行，业余时间写的文章得以刊载，幸运的躲过一次车祸，父母大病，与女友的一次争吵，获得表彰。这一幕幕中，他看出了其中的关联，主角就是他，他所看到的世界，就是自己未来的世界。
「叮咚」声将沉浸在未来景象的他吓得身体一颤，随着声音响起，电梯门打开，世界又回到静止。他按了数字 34，但却没有没有任何反应。其他数字也是一样，数字并没有亮起来。电梯门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在设定的时间后关闭。他看了看电梯门外，熟悉的过道。他走出电梯，电梯门在不久后关闭，「砰」的一声在寂静无人的大楼里回荡。他快速按了几下向上的按钮，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刚才乘坐的电梯，都停在三十四楼。
「要爬楼梯到 34 楼吗，真的够呛。」
他气喘吁吁的扶着墙壁，按了离自己最近的电梯按钮，离他最近的电梯门打开了。他走到电梯口，和刚才有无限延伸空间的不同，是普通的电梯的样子，没有维修的照明灯摸不清节奏的闪烁着。他在匆忙中按了电梯上行的按钮。「只要不按楼层就好了，在里面等它关门我再选向下的方向。」他走进了电梯，身子靠在了墙角，稍作休息。电梯门先是匀速的向内收拢，在即将合上的短距离内，速度变慢了，变的谨小慎微起来，像害怕发出过分的声响，轻轻地碰撞，合上了。在合上的一瞬间，40 楼的按键灯自己亮了起来，电梯开始向上。刚才忽闪忽闪的白炽灯突然间停止了光亮，四周陷入了漆黑，原本只听得到电梯运作的细微声响，被另外一股逐渐变强的声音所取代，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嘈杂。
「我喜欢你。」
「你好，我是某某杂志社的编辑，看了你的文章，想问下是否可以授权刊载我们的杂志呢？」
「做的很好。」
「你穿白色的衣服显得特别好看。」
「既然我的乖孙子喜欢吃，那奶奶就一直给你做。」
「谢谢你，再见。」
声音戛然而止。40 楼到了。电梯门外漆黑一片，安全出口的指示灯照亮出一条诡异的道路。
楼梯间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回到了 34 楼，再度按下了电梯按钮。这次是距离他最远的电梯门打开了。他一边想着这次是什么，小跑到电梯门口。仍然是普通的电梯内部。他走进电梯，按了数字 1，等待着电梯门关上。门合上了。电梯开始下落，电梯内，一股他熟悉的味道飘散着。当然不是他忍不住放屁了。他开始搜寻关于这个味道的记忆，记忆逐渐的清晰了，他想起来了，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的体香，他怎么差点忘记了呢。「再独特的记忆，也经不起时间氧化，最终面目全非。」这股味道令他放松，他惬意的享受着这个味道，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猛然间的失重把他从记忆中拉了回来，门猝不及防的打开了，伴随着一股莫名的阵风，强的他睁不开眼睛。
风停了，味道也散了。
他张开眼看着电梯门外，什么都没有。他咬咬牙，再次爬上 34 楼。
他再次摁下了按钮，期待着这一次会有什么。这一次，门里是一家普通的餐厅。喧闹的早晨，睡眼朦胧的人们，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年轻人，大多时候吃早点的人多到店里挤不下。店外过道的折叠桌和塑料椅，点上一碗热腾腾的早点，开始大多情况下没什么不同的一天。他往里走，找了一把没人坐的塑料椅坐了下来，老板匆忙的把早点放在他面前，继续招呼其他客人。他拿起勺子缓慢的搅动，清澈的面线糊慢慢的被酱汁吞噬，变成了酱褐色。他舀起一汤勺，轻轻吹了几口气，缓缓地把汤勺送入嘴巴中，让舌头充分浸泡在糊中，最后他安心的吞下。是以前那个味道。他开始狼吞虎咽，顾不上眼前的食物还在冒着警示的热气。门还是打开了，原本在眼前的碗不见了，确确实实握住的调羹也没了，原本熙熙攘攘的食客不见了，只听到老板从店里大声喊着「欢迎下次光临」。他起身离开了塑料椅，离开了折叠桌，忘却了原本怀念的味道。
「还有两个。」
他摁亮了还停在 34 楼的电梯，「叮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开的是在他背后的电梯。这一次，她出现在电梯里。她向他伸出手，他先是一愣，镇定下来后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确实牵到了，她温暖细腻的手。他从未如此认真的感受她的手，光滑的手背，柔软的手心，工作职业磨出来的茧突兀的出现在想象得到的位置。一路下来，他们无言，他只是触摸着她的手。
「我到了，你还要往下吧？」，她对他说。
「嗯？嗯……」
「那，再见。」
她放开了他的手，朝着打开的电梯门往外走。他没能看清她的脸，始终很模糊，连她离去的背影也是。他想叫住她，但跟着她走出电梯时，她已经不见了。
「我，还要往下吗？」
带着这个念头，他最后爬上了 34 楼，打开了最后的电梯。里面没有任何变化。他摁了一楼，关门后电梯开始匀速的往下。到了一楼，电梯门打开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电梯门又合上，跟平常一样。
「为什么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摁了开门的按钮，可以打开。其他的楼层按钮则完全没反应。「除了负一层的按钮还没试过。要不要试试呢。」他摁下负一层的按钮，电梯继续往下。
「所以，这就是你迟到的理由，在睡梦中按了闹铃的开关？」
「老板肯定早就看我不爽，因为迟到就开除人，这理由也是醉了。」一边收拾着东西，他心里细数着老板以前就让他觉得不爽的地方。
「张默，你先走一步，这老板我也快忍不下去了。」坐隔壁的小黄看到收拾东西的张默，抬头安慰了一句。张默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收拾东西。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到电梯间，他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该找什么样的工作好。光顾着想事情，在电梯门口等了好久还没动静，他抬头才发现自己没摁电梯，而六个电梯都整齐划一的停在了 34 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