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老吕和老余,工作的关系分别客居上海、厦门。每次返乡,咯摊都是他们心头最放不下的牵念。
老吕军人出身,作风果断,每每刚下飞机就打电话给我:晚上咯摊!老地方!老地方指的是我们少年时代就常吃的那家,老门面老味道老菜式,吃进嘴里的依然是十几年前的滋味,骗骗自己时光未老岁月静好。我想象得出老吕的迫不及待:一个忍了很长时间烟瘾的中年男人,刚下飞机取完行李,赶紧掏根烟斜叼着,跻身于充斥汽车尾气的机场候客道边,一手拎行李一手抓手机,急切地把想吃咯摊的心愿了却,任两鬓白发在风中凌乱也顾不上捋一捋。他把咯摊当亲人了。
老余毕竟文人,气质懦雅,略带淳朴。酒风却彪悍,小咯摊上大作为,常常喝得众人皆醉他独醒。老掉牙的感情了,我们一帮在家谋生的同学都愿意陪他小酌两杯,烟熏雾绕的汤锅前,一口汤一口酒喝的都是对过往的留恋和现实的惆怅。
有一年夏天,人工湖畔边的凤凰花开得正烂漫,老余邀了他们单位一帮同事特意来吃咯摊,毕竟久居海边,充盈农家气息的咯摊对于他们来说,算得上是珍馐肴馔了。看得出来,老余的那帮同事吃得很感动,也很诚挚。
吃咯摊其实极具人情味,往往吃着吃着,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邻村阿狗家的孩子就在隔壁桌,几年不见,愈见精壮了。阿狗也在,兴奋地张着油腻的大嘴:哎呦哥,好久不见呀……。亲切得要命,于是嚼着猪的大肠头小肠卷从村东头聊到村西尾,聊到一钩新月天如水。
上网查了一下,说咯摊是“由于食材煮熟后会在锅中翻滚,发出‘ko、ko、ko’的声音,和‘咯’的闽南语发音相似,咯摊便因此得名……”不置可否。记得小时候听父执辈的人讲,咯摊原本唤作“豆腐煎咯”摊,简称咯摊。豆腐煎咯,即油炸过的豆腐块,是咯摊汤底必搁的材料之一。“咯”在家乡话里大致是“小”和“硬”的意思,不听话的小孩叫囝仔咯,小石块叫石头咯。油炸过的豆腐家乡话叫豆腐煎,比一般豆腐硬,带个“咯”字理所当然。
溯源已无从考究,但吃了二十几年咯摊,我还真没听过食材在锅里发出“ko、ko、ko”的声音。倒是有的路边咯摊临时用简易铁皮屋顶遮着,下雨时“ko、ko、ko”敲打个不停。
小城多雨,雨中的黄昏适合吃咯摊,街头巷尾的咯摊店履舄交错,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济济一堂,少年郎举著擎杯高声阔谈鸿鹄之志。年长的人聊得更多的是远去的雪泥鸿爪,聊到嘈杂的十丈红尘时,一碗浓汤喝得五味杂陈,一把葱花撒满了无尽慨叹。这时候更适合来点小酒,五十二度的,三五好友越喝感情越烈。
老余怀着深厚的感情带同事来吃咯摊后,隔年春天,春节假期时,数年未归的班长老苏也从北京回来了。久违謦欬,在首都遍尝世间美味的苏班长最记挂的竟还是咯摊。我约了一撮同学,春寒料峭里拥炉而坐,缭绕的雾气里聊着老感情,也聊着岁月倥偬年华易逝,聊得意兴盎然谁都不忍散去。
插不上话的话题时我偶得空暇,转头朝店外看,咯摊店门前绿化地上,一株车前子在早春的风中摇曳,清风一缕,明月一轮,仿佛古时秀才夜读子曰,摇头晃脑叹着于嗟韶华兮。再转头看看苏班长,我想起蒋捷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