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后稍作休息,我照例出门散步。在南门海堤溜达一番,海风吹凉了湿热的身体,特别惬意。然后拐入城脚街,准备经过前街、团结路回家。
城脚街一边是铜山古城仅存的古城墙,一边是民居,大约三四米宽,因不通汽车,夏天特别凉快。最近,城脚街修整一新,悬挂不甚明亮的中式路灯,有点穿越到古代的感觉。
我正仰望着,听见有人轻声叫我,那不是阿生吗?
我转身张望,没发现有人,低头一看,才发现城墙边的长石凳上,坐着几个老太婆,原来是其中的阿彩婆向我打招呼,我停步弯腰说,是伯母在这里纳凉呀!我只顾看上面,都没有看到你。
光线幽幽,阿彩婆瘦小,坐在石凳上更不显眼。阿彩婆今年99岁,脸上几乎没有百岁老人层层叠叠的皱纹,两腮还有些光泽,头发仅是花白,嘴巴凹陷,嘴唇抿成一条缝。
阿彩婆还能够自己一个人出来和街坊闲坐聊天,真是生命的奇迹。她是我的族亲,按辈分我要称呼她伯母,在老家时,同住一个大院,虽不是一家子,却和家人一样亲,早年对我们这些小子关爱有加。
我对阿彩婆是了解的,对她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我从口袋里拿出二百块钱,弯腰递给阿彩婆,对他说,买一些喜欢吃的,不能放着当私房钱,别傻傻的留给别人。
阿彩婆说,哎呀!这如何是好,我叫你一声,你就给我钱。她没有能力拒绝我的大手,怯生生接了过去,嘴里连声说不要。
我和阿彩婆聊了几句起居饮食,就匆匆告别,然而,阿彩婆却引起我许多回忆……
2.
阿彩婆育有二男一女,都有各自的家庭。早年她丈夫因病去世,守寡已经超过半个世纪。她长年住在老家,与一只小狗为伴。两个儿子家境太一般,接济经常不周到。大媳妇声称,给钱是不可能的,要吃饭就过来住半个月。阿彩婆抱怨也没用,勉强自食其力,八十多岁还到海边帮人宰洗鱿鱼,挣点小钱补家用,直到老板嫌她太老,怕出意外,才没去。
阿彩婆不懂养生,也根本没条件养生,剩饭要留着下一餐吃,剩菜热一热继续吃。左右邻舍送一碗热菜过来,阿彩婆总是说,哎呀!你留着自己吃呀!不好意思,怎么老让你送东西。要是亲友办红白喜事,送来一些鸡鸭猪肉之类的供品,阿彩婆感激不已,分门别类放到冰箱,慢慢享用,她不懂得尿酸、胆固醇之类的健康概念。
老家拆迁后,按风俗,阿彩婆必须到两个儿子家“轮伙头”,即按每月平均天数轮流住到儿子家。大儿子有宽敞的楼房,小儿子生活拮据,住政府的廉租房,没有多余的房间。按常理,小儿子家既然没地方住,阿彩婆应长住大儿子家,小儿子给点经济补偿就可以了。然而,也许存在外人不知的家庭积怨,反正大儿子只愿意承担分内的半个月,另外半个月就不管了。小儿子没办法,只好在城脚街小巷进去的地方,找到一座废弃大杂院,每月象征性支付一百元房租,整理一个房间给阿彩婆独住。
现在社会富裕,政策也好,过年过节,总有一些慈善机构送来油米等生活用品。阿彩婆是寿星,政府也有专项补助,亲友偶尔也会接济。现在,她的生活已经不用发愁了。
阿彩婆身体好,行动自如。她常到妹妹家走动,前两年妹妹去世,留下将近90岁而行动不便的妹夫独居,阿彩婆就不过去闲聊了。妹夫托人询问,阿彩婆说,妹妹不在了,他一个大男人,我怎么好意思常去。阿彩婆说这话时一脸严肃,而大家无不哈哈大笑,期颐之年,还在男女授受不亲。
阿彩婆和我本来不相干,最近十年来,常常在亲戚间听到阿彩婆的消息。多数人谅解小儿子而责备大儿子,同情阿彩婆命不好,不能颐享天年。更多的人羡慕她的好身体,说她像麻雀一样步履轻盈,能够从城里走到城外大儿子家“轮伙头”。
3.
我曾经和她小儿子阿龙看望过阿彩婆。那天晚上,我们从城脚街进去,在小巷里拐了两个弯,迎面豁然一座破旧大院,天井里堆满废弃的桌椅、木桶和旧自行车。
阿彩婆正坐在左前厢房门口,看二米开外25寸老式电视的潮剧节目。她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脑后打个小发髻,穿戴整整齐齐,好像准备出门似的。
我叫了声伯母!阿彩婆定定看了我一会儿才认出,并不因为我的突然到访表现出过分惊讶,只是招呼我坐。
这是四厢房大厅,后面不知道有多深。靠近阿彩婆房间这一边打扫干净,其他地方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堆放许多杂物,中间的大八仙桌和高高的几桌积满厚厚的灰尘。整座大房子,只有阿彩婆一个人住。
我问她有没有按时到大儿子家“轮伙头”,她说有的,有时能不去就不去。她又叹气说,连用热水都不方便。我理解,人活得太长,子女似乎都有点不耐烦。阿龙说,不去还不行,老大怕外人说闲话。
阿彩婆的房间很整洁,床铺上的被子折叠整齐。房间里还摆放梳妆台和桌椅等旧家具,屋角竖着旧冰箱。我暗自佩服,阿彩婆比一般人整洁多了。现在,由于房间的私密性,多数人已经不叠被子了,尤其年轻人,床上简直乱成一团。
我往里面走,大厅屏风后面是大厨房,以前遗留下来的,现在阿彩婆一个人使用。厨房有一个门通向后面天井,卫生间在角落里,距离房间太远了。
平时,阿彩婆要自己洗衣服,她说洗不动了,随便揉揉就晾起来。好心的邻居有时会过来帮忙洗地板,没人洗就多扫一扫。她唠叨着为什么不让她早点回去,活着真没意思,活太久人家不高兴。
我问她身体还好吧?她说一年前得了名叫“飞蛇”的皮肤病,阿龙和女儿请医问药,治疗了半年才慢慢好起来。她说,好痛呀!痛了半年,要是早一点回去就没有这些事。我一位朋友母亲也曾得过这种病,全家大小手忙脚乱,如众星捧月般伺候。相比之下,阿彩婆独自忍受病痛,孤苦伶仃多了。阿彩婆患高血压,每天要吃两粒药。我问她血压多少?她说不知道。
4.
我们大概呆了半小时就告辞了,阿龙说,他是没有办法,不然母亲喜欢和他在一起。母亲到老大那边非常不自由。住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除了吃饭,想下楼坐坐都不给好脸色。更别说出门了,再说出门找谁呢?没有认识的人呀!那么大年纪,万一有个闪失,老大怕不好交代。她住在那边,就像坐牢似的。
过了不久,有一天黄昏,我和妻子从阿龙老大家门口经过,远远看见阿彩婆在三楼窗口痴痴张望。我跟妻子说,我们先不跟她打招呼,看看阿彩婆有没有看见。没想到还没有走到跟前,阿彩婆就说,是阿生吗?我们很惊讶,连忙和她打招呼。阿彩婆显出和她年龄不符的年轻,好像是刚刚推窗呼吸新鲜空气的女主人,谁会想到她是受到禁锢的老人。
没想到阿彩婆视力脑力还这么清楚,我家乡有一种说法,老年人要糊涂点好,至少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有些悲哀,阿彩婆越是明白,心中可能越痛苦。这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理解,阿彩婆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她坦然接受一切安排,所以看起来有些麻木。
三年前,我们成立了宗亲会,每年春节,都会慰问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次我都参加。我特别关注阿彩婆,每次都会额外给她一点零花钱,聊表心意。阿彩婆是不幸的,至少在我看来没有儿孙绕膝的幸福场景。阿彩婆又是幸运的,她还能自己过日子,让生命的齿轮继续运转,确实有常人不及的福气。
2018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