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购入了一本博尔赫斯的《杜撰集》,当时没用太长时间便读毕。因为之前已经读过《小径分岔的花园》和《沙之书》两个集子,也听说过名篇《南方》的大名,所以读之前并没料到会被再次震撼。然而,《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叛徒和英雄的主题》、《死亡与指南针》依然给我了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次重读,是在春天读完《阿莱夫》这一集子,并且基于《南方》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之后,再读博尔赫斯。由于《阿莱夫》一篇带来的震撼,我对《富内斯》中关于“无限”的讨论不再那么钟爱,但对《叛徒和英雄的主题》、《死亡与指南针》两篇却更加享受。在这两篇小说中,博尔赫斯仿佛化身为了一位狡黠的侦探小说家,用谜语和障眼法编织出了梦幻般的悬疑故事。两个故事都关于“人为设计”。一个是人为设计的种种巧合,历史重复了历史事件,甚至模仿了文学情节;另一个是人为设计的罪案骗局:看似一场宗教仪式的连环谋杀案,不过是吸引侦探踏入死亡的圈套。这里我不再透露具体情节,推荐感兴趣的朋友去阅读原文。
我想借此重读谈一下博尔赫斯小说的魅力。他的文学作品,一大特点是对“无限”,“时间”,“永恒”,“瞬间”等抽象的哲学概念十分感兴趣。这背后体现出来的,是博尔赫斯对理性之美的认识。在他笔下,自然之美不是混沌无序的随机状态的美,而是一个经过精确的数学计算和设计的系统的美。这种美不是感性或模糊不清,而是可以被理性清晰感知和描述的。换句话说,无限、永恒等概念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可言说之物”,而是确确实实的真实的存在。这一思想暗合了现代主义艺术中“言说不可言说之物”的尝试。维特根斯坦说:“凡是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然而,现代主义艺术家们却几乎无一不在挑战言说不可言说之物”。意识流小说试图用文字描绘人的主观内心,超现实主义美术则试图用画面呈现和谐表象下蕴藏的荒诞。博尔赫斯,则试图用文学这一本应感性、具体的形式,去描绘永恒、无限等最为理性、抽象的哲学概念。我因此觉得博尔赫斯的气质很像罗素。作为一个数学界和哲学家,罗素却获得了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不仅展示出他跨学科的全才能力,也体现了他将文字和哲思水乳交融,将感性之物赋予理性内核的本领。他们都是理性之美的表达者、言说者。
当然,这里所说的理性之美,并非特指人的理性。事实上,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人的理性在时间与存在面前,是极其无力和有限的。例如《沙之书》中主人公对一本无穷无尽的书的恐惧,正体现了人的理性在无限面前的渺小。因此,我想说的是,这种美的存在形式是理性的,是可以被理性感知的,但同时,又是不可能被人的理性完全理解或掌握的。换言之,这里的理性,更像是一种独立存在的“绝对理性”,是柏拉图口中的理念世界,是独属于上帝的理性。
这同时也解释了博尔赫斯对“语言文字”这一意象的偏爱。在《沙之书》中,无穷无尽的是一本书,自然包含了无穷无尽的文字;在《神的文字》中,动物皮毛的花纹和山川的纹理都是上帝写在自然界的文字;在《秘密的奇迹》中,上帝是一个单词,隐藏在一本书的一个章节里。我想,博尔赫斯对语言和文字的痴迷正是他偏爱理性之美的证明。就像拉康所说,符号学系统(即语言文字)是所谓的“象征界”,是对原始自然的,本来独立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和名称的“实在界”的某种归纳和总结。也就是说,语言和文字本身就是对现实的某种理性化的浓缩,是一个理性的结构系统,本身就代表了理性。“实在界”是混沌的,模糊不清的,没有规律的;而“象征界”(语言文字等符号系统)则是逻辑的,清晰的,有规律的。因此,语言文字系统的美,就是理性之美。
这又使我想起了上个世纪西方哲学的“结构主义”思潮。在结构主义者眼中,语言文字是一个有结构的系统。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博尔赫斯笔下的现实世界,也是具有某种结构和规律的系统呢?这种系统和规律是潜在的,隐秘的,不易被凡人感知的,因为它或许由上帝用天堂的语言悄悄写就。然而,一旦我们窥到了它的一角,便会感受到无以言表的震撼与动人心魄的力量。
同样,之前提到的两篇关于“人为设计”的小说,也是“理性之美”的代表。在故事中,自然事件的发生不是某种无规律的巧合,而是某种精确的,经过人为设计的事件。这种规律,这种设计,便是理性之美的所在。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说,博尔赫斯为文学的表现形式带来了一场革命。他发明了一种讲述故事的方法,即杜撰一个作者和作品,再去自己描述、评论这个作者的生平或者这个作品的特点。这常常导致读者们完全不清楚,作品中的哪些资料是真实的,哪些话是虚构的。或许,这正是博尔赫斯故意模糊文字与现实,理性与感性的方式。他把真实纳入一套虚构的文字系统,从而赋予混沌以规律。从这个意义上说,《杜撰集》这本书的名字或许是对博尔赫斯作品最恰当的概括。因为,他的书写,正是对虚构的再度虚构,是一场盛大的双重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