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抱养的,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是太姥姥看在和母亲的父亲是同乡的份上,才一手作主收养了母亲,继养在外公外婆名下。母亲是老大,和身后的三个姨,两个舅,没有血缘之亲,但却有手足之情。
幼时理不清这种关系,但也不在意。童年时代里,我和弟弟能同所有孩子一样,可以欢欢喜喜的去外婆家走亲戚,这就足够了。
七十年代农村孩子的童年,没有公园,没有动物园,对城市没有概念。节假日里唯一甜蜜的走动,就是去外婆家,吃几顿好的,然后可以免了干农活。童年时期的外婆家是殷实的,家风严厉,在我和弟弟的心里,是既期盼的,又是惶恐的。太姥姥河南人氏,用河南腔调叫一声我们的名字,婉转成十二道弯,外公慈祥,终日轻言轻语,喜笑颜开,唯有外婆言语不多,显得稍有些寡淡,但童年的我们,从不放在心上。所以,总体来讲,去外婆家还是值得盼望和期待。
我有两个舅,三个姨。除了大舅比较严肃,不敢亲近,和其他姨舅都相处甚欢。我还记得小姨带着我和弟弟回家,我们仨走在河堤上,小姨教我们唱她从学校里刚学会的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那时,对于童年,内心并没有感到一丝的贫脊,只有纯真和快乐,还有,去外婆家的甜蜜。
姨舅中,二姨排行老三。我最喜欢我二姨。我二姨也最喜欢我。年轻的二姨最爱打扮,也长得最漂亮。一头短发,却也总造成精致的发型。二姨高鼻梁,薄嘴唇,深眼窝,整个脸部轮廓饱满清秀,只是,皮肤并不白皙,是偏均匀的油绿色。那时候,外公开了个猪鬃厂,自家作坊,因为姨舅多,也不用去雇工。除了大舅,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在高校读书,俨然不可侵犯之外,其他人都是坐在长桌边,拿着小镊子挑猪鬃。我和弟弟也参与,一边动手,一边和姨舅们聊天,偶尔还去小买部买颗糖买支冰棒。聊了些什么,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相对比起下田干农活,那是舒坦太多了。所以,我们都喜滋滋。
年深月久,一晃几十年过去。太多情节回忆不起来了,但只要一回忆就是很甜蜜。关于我二姨,有一幕最清晰。是个冬天的下午,二姨在小买部给我买吃的,然后坐在小买部门口的椅子上等我吃完。那天,二姨穿了件中国红的皮衣,皮衣领上有长长的红色的人造毛,十分时尚和好看。因为爱惜怕弄脏毛领子,二姨还特意在外面裹了条薄的红丝巾,而恰巧是这条薄丝巾的渲染,二姨那一刻真是光彩夺目。二姨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头发乌黑发亮,目光清澈,唇红齿白,一阵风来,发丝和丝巾就一起轻轻飞扬,端坐的二姨这么青春,这么迷人。于是,坐在冬天下午里的二姨就在我脑海里定格了:我二姨最美,我长大也要像我二姨一样矜持和端庄。
我上了初中,二姨开始谈婚论嫁了。记忆中,我的初中时代,都是穿二姨和小姨的旧衣服渡过,上衣长了,不要紧,裤腿长了,也不要紧,最尴尬的是裤腰大了,没有皮带系,只能找根布条当腰带,于是,去洗手间时,敏感而又害羞的少女只能遮遮掩掩。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去外婆家走动没童年时期那么频繁了,太姥姥去世后,外婆家开始家道中落。再后来,姨们陆续出嫁了,去外婆家更加鲜少了,少到只剩年节去拜年,母亲平日里走动,我们是不会再跟着。
开枝散叶的人生,最终都是各自为各自忙碌。这么些年,二姨的消息只听母亲提及。我耳边听着,脑海里浮现的仍然是童年记忆中穿红皮衣的美丽二姨。结婚,生子,再做外婆,二姨日子过得也还滋润。只是前年,二姨父突然猝世,二姨的生活里才浸咸涩。两个儿子陆续成家,陆续为父,都在海南打工。二姨呆在家,操持家务和照顾孙儿孙女,有劳累,但含饴弄孙,也有天伦之乐。
最近得二姨消息,是父亲病愈出院后,二姨来家探望。用母亲的乡里话说,二姨如今瘦成了一把人,我想像不出瘦成一把人的二姨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眼里的,还是那个年轻的二姨。母亲说,二姨临回家时,她捡了几件我曾经寄回家的衣服送给二姨,那些衣服,是我穿不上又舍不得扔的,只得寄回家,让母亲处理,谁合适穿就送了谁,乡下人家只有热忱,没有嫌弃。这都好过城里,捐了旧衣,被黑心人一倒腾,又在集巿上出售。母亲说,二姨收了我的旧衣,满心欢喜,直夸我的旧衣时尚洋气,穿上像回到从前的年轻。于是,泪就在这一刹那间涌出来,内心翻江倒海的抑制不住。我的青春有二姨的旧衣支撑,如今,愿我的旧衣也撑起二姨曾经的青春。想来,二姨自不嫌弃,就像我年少不嫌弃她的旧衣一样,还满心欢喜。这世间,冥冥之中,一切都有缘,而契机也无处不在。一件件旧衣里,我和二姨的青春互相照面,愿二姨韶华重返。
⋯⋯
午夜,梦过留痕。
从隔夜的梦中醒来,眼角涩涩难耐,埋头深呼吸。于千里之外,于一场梦里走过来,我疼痛的想念了二姨,想念了二姨云卷云舒的发,想念了二姨烂若星辰的眼,想念了二姨的红丝巾,如三月天边上的一片驼云。
千里之外,愿二姨康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