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直向下,向下,下面却只有虚空,也没有尽头。
直到光头上传来一双手的触感,那却不同于鱼的亲吻,又毛茸茸的,也不似人的温柔。
金蝉子心中一喜,连忙抓住了那双手。
那甚至不算是一双手,而是一双黑乎乎、毛茸茸的爪子,金蝉子睁眼看来,原来救他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猴子。
金蝉子一时惊诧,又咳出几口水来。
“怎么是你?”那猴子似乎也有些诧异。
金蝉子疑道:“怎么,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那猴子打了个哈欠说,“我在树上睡觉,听得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却看到水中有两个月亮,于是就跳下来捞起了一个。”
“怎么?”金蝉子窃喜,“原来我也像月亮那般光明吗?”
“原来不是月亮,而是你的光头。”
金蝉子涨红了脸,有些羞恼:“真有那般亮么?”
“简直像一盏灯呢。”
“怎么?”金蝉子问,“你这荒山野岭里的一个猴头,也知道灯么?”
“对呀,我正想问你呢。”猴子连忙在地上跳跳。
“问我什么?”金蝉子挤一挤袖子上的水说。
“灯是什么?”
金蝉子又咳出一口水来。
猴子补充道:“你看,有时候我心里想着,就脱口说了,却又不知是什么意思。”
“若不知道,你怎么会说了出来?”
“真不知道,”猴子又在原地跳跳,“我一个无聊,常常跟自己说话,然而说了什么,有时却连自己也听不懂了。就好像——”
猴子沉吟不决。
“好像什么?”
“就好像说话的人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
“一个什么?”
“一个我,”猴子抓耳挠腮的,对自己所言的其实不太确定,“或者别的什么。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你看,”那猴子一摊爪子,耸耸肩道,“这句话也是他说的。”
金蝉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然而,”猴子又在地上跳跳,“这其实并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么?”金蝉子问,“这总是你要说的吧?”
猴子就不再跳了,而是定定地看着金蝉。
“你怎么不说话?”
金蝉子正觉得奇怪,却没来由地闻到一股酸味儿。
“留下来!”那猴子说道,“重要的是,你会留下来陪着我,并且永远也不要走开。”
金蝉子张口结舌。
那猴子根本没有开口,他却分明听到了猴子的声音。
“便是有人陪着,”金蝉子问,“那又算得了什么?”
那猴子又在原地跳跳,又补充说:“那样我度过的所有夜晚,就都会成为拥有月亮的夜晚了,甚至包括下雨的夜晚,甚至包括下雪的夜晚。这还不算什么?”
“这——”金蝉子一笑,没了话说。他又转而问道:“莫非所有的猴子都像你一样吗?”
“一样什么?”
“一样有趣。”
“那,”猴子反问,“是不是所有的和尚也像你一样呢?”
“一样什么?”
“一样明亮。”
金蝉子大笑:“你也知道和尚?”
“不知道。”猴子又摊着爪子说道,“然而,又有什么重要呢?”
两个因此相谈甚欢,只是相见恨晚。
因此一个滔滔不绝,一个短话长说,也不知谈了多久,只见得日出日落。又迎来月落月升,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时空,两个又常说起星星,说起月亮。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有一时,金蝉子这样问道:“那猴子,你就那么喜欢月亮么?”
猴子就指着金蝉子身后的那棵树说:“你看这树,他才是真的欢喜,我不过是个爱好。”
金蝉子看看那树,竟有一丝眼熟,分明觉得是在哪里见过。
“好大的一棵树呀,我还以为是座山呢。”
猴子了然道:“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的。然而,又有什么重要?”
金蝉子也对那树毫无兴趣,又转向猴子道:“是你救了我的性命,虽然,我却不能留在这里。”
猴子愣一下,随之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是到了分手的时刻。”
“那么,”那猴子满眼希冀地问道,“你要去什么地方?不如也带了我去罢。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对么?”
猴子在原地跳跳。
“却不能带着你。”金蝉子摇摇头说。
“那是为什么?”
猴子便有些失落的神气。
“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金蝉子也学着猴子耸耸肩说,“究竟要往哪里去呢?”
猴子呆呆地蜷在地上。金蝉子不仅问道一股酸味,甚而闻到一股臭味儿。
“虽然,”金蝉子连忙安慰他说,“你总是救了我的性命,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今日是你救我,他日,我来救你!”
猴子就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
那猴子随之换了一张狰狞可怖的嘴脸,咬着一口獠牙说道:“你尚且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来救我呢?”
金蝉子大吃一惊,才醒了。
灵山胜境之内,正是一派光明和谐的气象,几乎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原来是个梦。
“师兄!”树下一个声音叫道,“你怎么在树上睡觉?”
“我在地上睡得厌烦,就到树上试试。”金蝉子打个哈欠说。
“可还舒服么?”
“舒服是舒服,就是有点疼。”
“那到底是舒服还是疼呢?”
金蝉子噗嗤一笑:“就是疼点才舒服。”
“你呀!”观世音在树下嘻嘻笑道,“就爱自讨苦吃!”
“就是苦点才舒服。要是跟石像似的无知无觉,那才是真的痛苦!”
“却是怎样疼呢?”
“腰疼。”
金蝉子又伸个懒腰说:“腰疼也罢了,而且老做梦。”
“梦见了什么?”
“猴子。”
树下一个小女孩儿咯咯直笑,又问:“那你若是在水中睡觉,岂不是要梦见鱼么?”
金蝉子一惊:“呀,真是这样!有一回我在云中睡觉,果然梦见了飞鸟。”
“若是在地上睡呢?”
“那梦见的可就多啦,有一次,我甚至梦见你了。”
“啥?”小女孩儿就嘟起嘴来,埋怨道,“才梦见了一次么?我却常常梦见你的。”
“我却常常梦见那些树,那些花儿,他们都来跟我说话,触摸我,亲吻我,就像那些鱼。”
“你总是忘不了那些鱼!”小女孩儿简直有些气恼了。
那梦中的猴子犹自笑道:“它们真的好蠢啊!”
金蝉子问:“怎么蠢?”
“这还不蠢么?它们明明什么也吃不到。”
金蝉子这才跳下树来,竟也是个童子的模样,仅比那小女孩儿高出半个脑袋。
金蝉子翻几下眼皮,似乎想着什么事情,又转向那小女孩儿温言说道:“师妹,我要走了。”
小女孩惊道:“去哪儿?”
“我要下山去了。”
“怎么要下山?”观世音大喜,“可以带上我么?”
金蝉子一路想着心事,抬起头时,正撞见迦叶跟阿难。和平常一样,他两个又在如来的方丈之外说笑了。
迦叶说:“阿难,我真的认为人是猴子变的。”
阿难好奇:“迦叶,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不仅知道是猴子变的,我还知道是如何变的。”
“又是如何变的?”
“你去找一把刀来,我帮你把胡子刮了,你就知道了。”
两个就嬉笑起来。
金蝉子摇摇头,走上前来,仰着脸问:“阿难,你还不刮胡子?”
两个忙低着头,肃容道:“师兄!”
金蝉子摆摆手说:“罢了。”
迦叶复又笑道:“师兄,我让他粘一副假胡子罢了,他偏不肯,便成了这个样子。”
阿难正色说:“师兄,阿难一身光明正大,怎可弄虚作假?何况也不是我的过错。”
金蝉子道:“那你躲开些便是。”
阿难又正色说:“躲不了,躲不了。何况我一身光明正大,又岂能躲躲闪闪呢?何况也不是我的过错。”
金蝉子笑而不语。
迦叶道:“你若想光明正大,或也如师兄一样作个童子的模样,岂不少了那些麻烦?”
阿难一声长叹:“我相心生,我却没有师兄那样的赤子之心了。”
迦叶道:“原来是你这张脸的过错。”
金蝉子道:“迦叶,阿难,我要走了。”
“去哪儿?”
“我要下山去了。”
“还是要走了?”佛祖睁开双目,说道,“你入我山门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我与你赐名金蝉,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山中无岁月,人世已千年了。”
“既在山中,怎么还是贪恋人间呢?”
“也不是贪恋,”金蝉子说,“只是忘不了。”
如来问:“却是为了什么?”
“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梦中人。”
如来不置可否:“又是什么梦呢?”
“也不算人,”金蝉子露出一丝微笑,“其实,是一只猴子。”
如来摇首笑道:“金蝉!怎么还是这一副惫赖的模样?从前也不见你梦猴子,从前不是只梦些树和花花草草么?”
“便是在从前的树上生出来的,也未可知。”金蝉子还是微笑。
“怎么偏去找他呢?”
金蝉子道:“我佛不知,那猴子当真无趣地紧,我去给他解闷儿,他又寂寞地紧,我去跟他说话。迦叶跟阿难爱去渡人,何不让金蝉去渡猴子呢?”
“那却与渡人不同。”
“那也无甚不同。师尊,莫非你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迦叶说,人与猴子本来同根,人其实就是猴子变的。”
“这惫赖,定是又拿阿难取笑罢?”
“果然瞒不过师尊。”
“只是要渡它而已?”
金蝉子反问:“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佛祖一笑,又入定去了。
金蝉子退出方丈,刚要转身离去,又听佛祖笑道:“徒弟,你便是那只猴儿。”
金蝉子却没了笑容。
如来又叹息说:“我却渡不了你。”
迦叶和阿难见金蝉子出来,一时皆有些发怔,金蝉子问:“怎么?”
迦叶道:“师兄,你变了。”
阿难道:“果然大不相同。”
“却不好么?”金蝉子又问。
迦叶并不回答,阿难却直言道:“不是不好,只怕是大大的不妙!”
金蝉子一笑,就去了。
那边一棵菩提树下,金蝉子坐不多时,左手出现一只白毛的老鼠,右手一只紫色的蝎子。
金蝉子道:“我要走啦。”
那一只老鼠便吱吱地叫唤起来。
金蝉子道:“我要下山去啦。”
那一只蝎子发出轰隆的腹语。
金蝉子道:“只是不能带着你们。”
两个畜生齐声发出悲鸣,蝎子甚而在原地打起转来,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金蝉子一笑:“哭什么?还有相见的时候。”
金蝉子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观世音追至山门,见的金顶小和尚坐在门下发呆,忙问:“金顶,可见到金蝉子了?”
“见到了。”金顶这才回过神来,道,“但又好像不是他。”
“那是谁?”
金顶问:“不是金蝉子么?”
“却往哪里去了?”
金顶答:“我怎么知道?”
“我问你方向!”
“向下!”
小和尚向山下一指。
方丈之内,佛祖一声长叹:“金蝉,去了,你就别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