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肉丸

  “我是一名私人厨师，为客人提供上班烹饪的服务。行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客人品味他们喜爱的菜肴，而我在品味着他们的人生。”

  家附近的这家小酒吧，是我在闲暇之余经常光顾的场所。我在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朋友，工作的性质也决定着我不会长久的与某人接触，大多是给予他们需要的，而收取自己所需。酒吧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听听自己喜欢的音乐，看看周遭形形色色的人，听听天南海北的故事，却不用担心它们会影响你的生活。

  雷，民谣歌手，长期在酒吧驻唱，在这间一眼就能看得到尽头的酒肆里，也算小有名气。他没发过唱片，但偶尔也唱几首自己创作的歌曲，算不上一流，却也都是漂泊在外的人对于人生的感悟。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和我还有几分相似，称得上惺惺相惜。可笑的是，我们即便经常见面，甚至有时我就跟他对面而坐，却也从未有过交流。仅仅是相逢一笑......

  早晨7点，我一如往常的去市场采买我需要是食材。初冬季节，天还蒙蒙亮，加上又是个多云的天气，没有路灯直射的地方，也只有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兄弟，借个火。”身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甚至都没看我身边这个举着烟卷朝我探过脑袋来的人。只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是你啊，好久不见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烟伸过来点燃，深吸了一口。

  我借着微弱的光亮，抬起头，看到他的脸。是酒吧唱歌的雷，“嗯~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了，你也等车啊？”

  “对啊，去给孩子上课。你呢，怎么这么早？”雷背着吉他，显然是去给小孩子教授吉他课程。

  “我去市场，买....买菜。”心里还是有一丝顾虑，不知道应不应该跟这个从未有过交流的人说实话。顾虑之外，却又是矛盾，觉得欺骗总是不好的行为。

  “啊~听人提起过，说你是个上门的厨师，有时间给我做个饭呗~.......我车来了，先走了，下次聊！”说着，雷登上了一辆刚进站的公交车。看公交车的路数，估计要去的很远，不然也不至于7点就出门教吉他。

  只是一句简单的寒暄，我没有放在心上，一如往常，我上市场买菜，登门为客户做饭。完事回家休息。

  因为前段时间事情比较忙，经常晚上要加班准备一些材料，所以很久没有去过雷驻唱的酒吧。今天晚上却很闲，所以决定去酒吧坐坐。于是就与雷有了一段交集......

  从未交谈过的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借个火。今天的演出散场之后，我留下来准备跟雷聊聊天，其实长久以来，我都很欣赏这个民谣歌手，没有背离道德的想法，仅仅是对一个音乐人的认可。尤其是在听说他从朋友口中了解到我的职业之后，就对这个人更加好奇了，总觉得他身后很有故事。

  聊天中我了解到，这个瘦瘦的巴蜀汉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已经5年多了，这些年，他一直做着自己的音乐，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发行属于自己的唱片。可能只是浅谈，我却有些失望，因为这样的经历，在我看来几乎是所有民谣歌手的现状，也是他们基本诉求。没有什么值得深思的故事，让我觉得聊天的气氛有点渐渐尴尬......

  雷或许看出了不懂音乐的我，对于当前的这个聊天对象有一丁点的敷衍，便转而询问我的情况。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向他介绍我的职业，告诉他我如何成为一个私人厨师的经历。他也很仔细的听着，感觉若有所思。听完的所说的，雷喝了一口手里的科罗娜，很认真的看着我：“我能请你给我做个菜吗？”

  我有点诧异，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一次聊天，居然还聊出来一单业务？我也没有过多的考虑，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我简单的问了一句：“什么菜？”

  “肉丸，好多年没有吃过了。”

  “肉丸？很多地方都能吃到啊！为什么是肉丸呢？”

  雷沉默了好一会，欲言又止，我也很担心，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应该问的问题。

  “是妈妈的味道，是小时候的味道。”雷说完感觉顿时释然了。我也松了一口气，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想家了。

  “可以，你定个时间，地点。然后简单的说说，你妈妈做的肉丸有什么不同吧？”

  “我不做饭，家里也没有餐具什么的。要不就这里吧，明天晚上，我演出之前。至于有什么不同？我只记得肉丸里有点脆脆的，甜甜的东西。小时候一年才能吃一两回，也从没问过妈妈里面有什么，怎么做？.......”雷娓娓道来，感觉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把他的来到这个城市之前的经历，一五一十的说了个够。

  雷出身在一个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工厂的工人，很平凡的家庭。可父亲桀骜不驯的性格，似乎不太适合去做一个平凡的工人。很多次，父亲就因为不愿意跟领导说上一句客气话，失去了本可以让自己生活更好一些的机会。也许在那个时代，用正直和执拗来形容雷的父亲更好一些。也正是因为这个性格，导致后来有一些让雷不堪回首的事情发生。

  有一天，雷的父亲被厂里领导送一个紧要的文件去到城里，厂区离城里有20里的路程，并不算太远，可是当天外面雷雨交加。厂区到城里有一段必经的山路，没有其他可以绕道的选择，只能从那里过。也正是这段路，让雷的父亲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天晚上雷的父亲一夜未归。第二天，有路过的人发现山路上躺着雷的父亲骑出去的自行车，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等到大伙一起去找，结果却是让雷无法接受的。警察勘察的结果是天雨路滑，他的爸爸不幸滑到跌下山崖，永远的离开了他。

  可能你也像我一样，不明白这跟他父亲的性格有什么关系。雷告诉我，安排他去送文件的领导，正是那个他爸爸不愿意跟他客气的男人。而这个文件，本应该是那个领导的侄子去送的。没人愿意相信，他是成心加害雷的父亲，可是造物弄人，他可能只是出于为难一下这个正直的人的决定，却把他送进了另一个世界。

  从此，就剩下雷和妈妈相依为命。那年雷才8岁。

  雷告诉我，母亲原本不是蜀地人，年幼时跟她的父辈为躲避战乱才从北方迁移到这里。妈妈是一个很传统的女性，勤劳，顾家，任劳任怨。在他印象里，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母亲不善表达，父亲也从未让母亲怄过气。即使父亲在外头风风火火，在家也是平易近人的好丈夫和好爸爸。在他看来，这一切跟母亲的辛苦操持是分不开的。若不是母亲里里外外的打理，自己和父亲的生活，也不会那么井井有条。

  可是父亲过世以后，家里一下失去了主要的劳动力。靠着母亲不算丰盈的收入，母子二人的日子也过得不那么轻松。经济上的不宽裕，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吃穿住行。其他的不提，在吃饭方面，雷的印象里，那些年能够吃上妈妈做的肉丸，就是极美好的事情。这也就不难解释，当我问到他想吃到什么菜时，他不假思索的就回答我：肉丸。

  雷是大学毕业之后两年决定离开家，追寻自己的音乐梦想的。这一点他倒跟我相似，一样不喜欢那种什么都被按部就班的计划好的生活。音乐是他高中时代就做出的选择，即使没有条件，他也在尽力追寻。他告诉我，在同龄人都能够拥有自己的吉他的时候，他还只能攒钱买一把十孔口琴。之所以选择离开自己的家乡，则是因为母亲并不支持他这样义无反顾的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她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早些成家立业，有份稳定的工作，勤勤恳恳的过一生。为此，母子俩发生了从雷降生以来的第一次争吵，然后雷自私的离开了家，他觉得，这样可能不至于让母亲更加伤心。

  雷本打算出来闯些时候，渐渐的母亲接受了他就回家去。可是这一走，到今年已经是将近6个春秋。这期间，他拢共回过两次家，一次是母亲生病，他回家照顾了一阵。还有一次，则是父亲的六十冥寿。其他时间，哪怕是春节这种阖家团聚的日子，他也还是留在酒吧，淡淡的吟唱着自己的忧伤。

  听完他的故事，时间已是11点多，我告诉他，这份工作我接下了。明天晚饭时候，我会把饭菜做好，给他送到酒吧里来。他很期待的露出了微笑，允诺早些到酒吧等我。

  回家路上，寒风吹在我的脸上，却没有打扰我的沉思。“脆脆的，甜甜的.....白色.....”根据我的烹饪经验，这种味道，存在于肉丸里，应该是荸荠，也就是俗称的马蹄。这个季节，也正是荸荠收获的季节，买到应该不难。于是，我回到家，洗漱休息，打算次日一早去准备食材。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来去市场准备做菜的食材。依照平日的习惯，我坐公交车来到市场。一进市场我头一个目标就是荸荠，因为其他的东西都好买，唯独荸荠这种可以入菜的水果，要找到相对难一些。转了小半圈，我找到了一家有荸荠卖的店铺。刚准备挑选，突然听到店家跟其他的客人交谈：“对对对，这就是桂林马蹄，很甜的...”店家跟客人介绍着。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塑料袋。走出了店铺。

  雷的家里是巴蜀地区，荸荠是江西广西一带的产物。他童年时候，物流远不如今天发达，即便能够买到，必定价格也不菲。如果没记错，桂林马蹄可是封建帝王统治时期的贡品。依照雷描述的经历，肉丸里绝不是荸荠。那又会是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件东西，仔细想想也正是巴蜀一带的产物——凉薯。白色，脆，甜......估计是这个没错了。

  这个季节的凉薯不如夏季收获的甜，8、9月应该是正季节。但如今这种农作物也变得四季都常见了，而在以前，这种长得像红薯也像土豆的东西正是用来在没有荸荠的季节代替荸荠的作物。口感和味道，各方面都和荸荠类似。

  挑挑选选，买了许多食材，转而回家，准备晚餐。

  做丸子的时候，突然觉得佩服过去劳动人民的智慧。在物质不丰盈的年代，总能找到一些廉价的美味去弥补时代赋予的贫瘠。在肉丸里加入凉薯，一方面可以适当减少猪肉的用量，另一方面可以改善猪肉油腻的口感，增加一份爽脆。

  其实肉丸的做法并不复杂，绞好的猪肉馅儿，七分瘦三分肥，加入两个鸡蛋，一点精盐，一点鸡粉，然后加入凉薯，凉薯或切丁或剁碎末，打好上劲，就能起锅炸了。七成热的油，炸成型，转文火慢炸至金黄。捞出控油，配上蒜蓉香醋或者椒盐五香粉食用。看得出来，这样的菜应该跟雷的母亲来自中国北方有关系，印象中这是一道鲁菜才是。

  为雷的晚餐又准备了一条红烧鱼，炒了一个回锅肉，白灼了一道青菜，配上了紫菜鱼丸蛋花汤，算是齐了。

  6点，我来到酒吧，这个时候酒吧还空荡荡的，调酒师正在整理着吧台。晚上演出的乐队，正在调音。我带着保温箱，走了进来，远远的就瞧见雷正在擦拭着他的吉他。走过去与他寒暄了几句，找了个桌子坐下。把准备好的饭菜给他从保温箱里端出来，一道道的摆在桌子上，最后拿出的便是雷期待的肉丸。

  他抻开筷子，毫无迟疑的就向肉丸伸手。夹起一个，搁进嘴里。这个时候，温度应该刚刚好，不会烫嘴，也不会因为温度过低而失去口感。

  他仔细的咀嚼着，感觉出脸上的表情逐渐的发生着变化，渐渐地，能看到他的眼眶有些浸润。我站起身，告诉他一会儿我来收拾，先出去抽根烟...

  一个男人，这个时候需要相对隐私的空间来消化一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却不是一张纸巾。

  我走出酒吧，点了根烟，在微微的凉风中吞吐着，相信自己没有让这个离家的男人失望。

  两个小时之后，演出开始了，今天的菜，被雷和他的乐队都分吃干净了，我也很高兴。依旧坐在平时喜欢的位置上听着他们的音乐，享受着手里的啤酒。

  没有等到演出结束，我带上保温箱，离开了酒吧。雷演出很投入，并没有发现我已经离开。

  11点半，我正在电脑前整理一些资料，手机收到短信：谢谢你的晚餐，明天我把费用送到你家里或者转账给你吧？

  “做一顿饭花不了多少钱，需要的是心思。钱，你留着买张票，回家看看妈妈吧！我做得再像，也只是模仿。那不是妈妈的味道！”

  过了很久，手机再次响起，收到的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又是一阵忙碌的日子，大概半个月的时间，我才有机会去到酒吧坐坐。进到酒吧，我却发现音箱里传来的是一个女声。不再是雷。

  打听才知，吃过饭一周之后，雷就跟老板请假回了老家。走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一句话，说什么时候才会再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会再回来。

  我也没有再在酒吧逗留，并非不喜欢新来的女歌手，此刻却是百感交集。缓缓走回家，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来自四川。我隐约的知道，这是雷的来信。

  信里都是一些感谢的话，顺便告诉我，他在家乡找到了新的工作。在老家教孩子们唱歌弹琴。他不会再回来了。随信而来的，是他和母亲的合照。二人坐在餐桌前，桌子正中间是雷的母亲做的肉丸。

  我很欣慰，只是为一个异乡的游子做了一顿饭，却把一个儿子带回了他母亲身边，这应该也算是一个善举吧！看完信，我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妈妈，我爱你。

  我还是那个私人厨师，为客人提供上班烹饪的服务。行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客人品味他们喜爱的菜肴，而我在品味着他们的人生。

  雷的人生，就是苦难，追逐，落叶归根。顺便说一句，信寄来的地方，叫做大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