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到弟弟那去以后,就把西湖边的自己开垦的一个小菜园给我种了。春季到来的时候,除了原有的韭菜和葱,我又种了好多种,荆芥苋菜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丝瓜花生红薯,还留了芫荽芹菜胡萝卜生菜莴苣的种,以备秋季种。菜园不大,只有约两间房子的面积,所以每种植物都种得不多,其中草莓只种了三株。我种草莓并不全是为了吃,更主要的是一种心情。此前我没有见过草莓株,小时候也没有见过草莓果。其实我这么说是不完全正确的,小时候我是见过草莓株的,只不过是野草莓,而且我当初只是疑心是野草莓,并不敢确定。
说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上初中时,我上学时常走一条小路,在远离村庄的一处路边,我偶然在草丛中发现一种草本植物,只有很少的几株,貌不出众,结的却是红彤彤的圆形小野果。万绿丛中几点红,像几支火炬,分外耀眼。因为玩耍,因为挖野菜,因为捉鱼虾,因为收割庄稼,因为上学放学,我差不多走遍了村庄周围所有的野地,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这种红色的果实。我把这种奇异的红果与心里的某种美好的感情结合在一起,所以就格外看重它,常摘来带着玩。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只是朦朦胧胧猜测可能是草莓,不敢确定,也就从来没敢尝尝是什么味,因为更小的时候乱吃地里的东西,曾把某种像蒜瓣的东西当蒜瓣吃了,那种中毒难受的感觉数年后依然记忆犹新。再后来离开家求学工作,在家的日子很少,也就没有再留意那遥远的小路边的小红果。
大约十五年后,我惊讶地发现,老家的村庄空地上,到处都有那小红果的身影。我很纳闷,它是从哪里来的,是怎样来的?会不会是当年我摘来玩耍时无意中种下的?一切都无从知道,只知道它的确是野草莓,只知道它在我每一次回乡的时候都会提醒我不要忘记它曾经占据过我的心。所以我在买下那三株草莓苗时丝毫没有对它感到怀疑,因为它与我在野地里见过的没什么两样,只是叶片大小不同而已。现在觉得遗憾的是当年没有鼓起勇气尝尝它的味道。
在另一条连自行车都没法通行的小路边的地里,也是远离村庄的地方,我曾发现一种长得葱不像葱韭菜不像韭菜的东西。说它是葱吧,它比葱个头小多了,而且叶片不是像葱那样圆的,截面像是小月牙;说它是韭菜吧,它的叶片要肥厚些,而且中间是空的。我记得我尝过它,辛辣中带着甜味,也是兼葱和韭菜二者之味。至今也不知道它是谁,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它在庄稼地里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安好,要知道现如今生存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更小时候家乡常见的一种节节草就早就不见踪迹了。节节草是我给它起的名字,穷乡僻壤,老百姓一直为衣食奔忙,没有谁关心这种草叫什么,也没有相关书籍可查阅,只是根据它的样子起个名。它全身灰白,这种颜色有点类似绿色的冬瓜披上白纱,也有青绿的,没有叶片,只有树枝般向上的枝丫,一节一节的,所以我把它叫节节草。我跟它没有任何故事,只是因为小时候常在地头见到它,留有印象,而后来再也见不到了,让我感觉诧异,如此而已。我疑心它对生存环境敏感,是环境的变化导致它的消失,所以在人们关注环保却不肯为环保努力的今天能想起它。
有一种草,我描述不好它的样子,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是很普通的草。它是匍匐在地上生长的,暗红的茎,青中带紫的椭圆的米粒大的叶子。茎轻轻一掐就断了,断处立刻冒出白色的浆液,据说那可以治某种皮肤病,但我们都没有什么特殊的皮肤病可治,就只能沿袭这种说法并往下继续传说。
小的时候,庄台上长有一种可以药用的植物,长得有点像水仙,只不是过陆生的。记得我得过腮腺炎,就是用它来治疗。当时土法治病所用的东西五花八门,现在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庄稼地里经常可以见到一种顶着三片叶子的小小的草,一拃多高,挖出来,根上有一个小圆球,这是一种特殊的草,跟一般野草不同。大人认识,说叫败兴。其实我近几年才知道,其实它也是一味中药,叫半夏,是我们这个地方的特产,但我并没有见过有人种过,都是野生的。当我知道它叫半夏的时候,我才想起,我们小时候有一种烟,就是半夏牌的。
其实我们这个地方的特产还有猫爪草,也是一味中药。我爸爸去世那年,好像是他从什么地方买了半袋子猫爪草,种到园子南头。大约半年后,爸爸就去世了,也葬在园子南头,跟他生前种的猫爪草为伴。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家地头的猫爪草一根不剩,倒是两旁别人的园子里都种起了猫爪。我每次回去就要感叹一回,你种可以,总不至于让我家园子里一根不剩吧,好歹让我们有点慰藉啊。
说起来可以做中药的多了,马齿苋好像也是。这些年,有时候在街上还可以见到有卖的,因为有人拿它做菜吃。但我们小时候,经常拿着袋子或筐,到地里找寻,挖回去拌上麦麸或糠煮来喂猪的。马齿苋的生命力强,沾地就能活,有种说法是它跟太阳是亲戚。
另有一种跟马齿苋有点相似的植物,据说是有毒,我们不敢碰。虽说相似,但很容易分辨。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清楚它是不是真的有毒,也依然不敢去碰它。
水田和池塘边有一种草,茎是光滑的三棱柱形,我们常把茎掐来,两个人分别从两端撕开,观察撕开的形状来预测天气晴雨,其实知道那是无稽之谈,只不过是无聊之时的游戏。
用来做游戏的还有一种草,叫掐不齐,我们私下里给它起了个很龌龊的名字。它的叶片很小,但叶脉很明显,像鸟羽羽丝一样排列整齐。叶脉坚韧叶肉脆弱,所以这种叶片用手轻轻一扯,就变成两半,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半向前凸出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另一半就自然是凹进去的。即使使再大的力气掐,也不能掐得齐,故名掐不齐。这个掐不齐的名字是我后来从书里看来的,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们就以此代表男女,互相笑骂,但不敢跟女孩子开这玩笑,只是男孩之间互相骂对方是女人。
捉弄女孩自然有别的方法,在苍耳子快成熟的时候,浑身长满了刺,我们就摘了来互相往头上扔。男孩子头发短,即使粘在头发上,也很容易弄掉,就苦了长头发的女孩,越理越乱,常常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弄掉它。我从一本医药书上看到,这苍耳子其实是一味中药,我们平常所说的治疮的膏药就是用它熬制的,只不过我没有实验做过。
还有一种捉弄人的办法,在麦子快成熟的时候,把麦秆和麦芒掐来,麦芒装在麦秆里,轻轻一吹,麦芒就无声无息地飞到人家的头发里,有时候也往袖筒或领子里吹。麦芒有倒刺,会一直往里钻,让人痒痛得难受。有时候也会把整个麦穗掐下来,小麦的芒又短又小,不如四棱或六棱的大麦,芒又多又密又长,趁谁不注意,往他裤脚里一塞,一转眼就钻到腰里去了。
小孩子都贪嘴,但也不乱吃东西,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大都遵从大人传授的知识。除了园里的菜和地里的庄稼,树上和野地里也有可吃的,村庄里有梨树枣树,可惜太少,被盯得紧,只能偶尔尝一点。另外有三种树上的果实可吃,并且没人管,可以一快朵颐。其一是桑葚,好吃量也足。其二是一种不知名的树,因为它的皮比较结实,可以做成抽陀螺的绳子,我们就叫它皮树,它的果实比枣大但比梨小,只有外面的一层可以吃,甜甜的,鸟儿们也爱吃,所以我们就常常忍受与鸟类同食的难堪。
还一种树全村只有一棵,我们叫它糖栗子树。树形高大,很难爬上去。果子是褐色的,黄豆大小。名字中有个糖字,其实并不甜,却酸得厉害,如果不够熟,还很涩。我们常在树下捡熟透了落下的,酸味少,有点面面的。但里面有籽,而且落下的果实中会有一部分是虫咬坏的。真正可以用来享口福的部分很少,我们还乐此不疲,现在想来,可能也并不在于吃吧。因为在捡糖栗子的时候,我们通常唱一种歌谣:“糖栗子树,糖栗子糖,糖栗子树下盖瓦房……”我现在已经记不全了。
中学在街上,上中学时要经过一个村庄,有一株奇怪的果树,我们叫它沙拐枣,结的果子不是圆的,倒像是畸形的鸡爪子,各不相同,味很甜。小学在大队里,那个村庄绵延很长,种有桃树,桃子成熟的时候,他们有桃树的学生带桃子,我们带鸡蛋,大概一个换一个,各取所需。我们这周围没有苹果树,所以罕有机会吃到。五年级的一天,一个同学把我叫出教室,在东山墙下拿出一个苹果来,用刀子削了一点给我吃,乖乖,那甜味久久不忘。
野地里可吃的东西不多,我们那里人多地少,很少有大片荒野,只是田边地头塘畔没种庄稼,但都是牛羊吃的野草。有种草的根是甜的,我们叫甜茨芽,有时会掘来品味一下。蒲公英的花蕊,吃着不错,也有一种茅草,在茅将出未出的时候拔来可以吃。有的村头会有野蔷薇,嫩枝剥去皮也可以吃,只是带股青气,到开花时候也常常摘花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