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案几上的汤羹腾腾冒着气,碎金子似的阳光经过窗上绡纱,斑斓洒下,好似在案几上濡化开了。
铜镜里是一张芙蓉清露般的脸,凝脂玉肤,那秋波美目好似清月落了水,只是那细长的柳叶眉微蹙着,她贴近那铜镜,想瞧得更仔细着。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院子的桂花香涌了进来,顿时掩了屋里的檀香味。
“今日夫人起得倒早。”薛浔来到她身后,轻轻帮她揉着肩膀。
柳予安神色不安,欲言又止后,她缓缓说道:“夫君,若一日我容颜不在,我们还会相爱如初吗?”
薛浔愕然一顿,但瞬间恢复如常,他握紧她的手,半安抚半承诺道:“你容颜不在的那日,我也垂垂老矣,正是相配。”
她倏地泫然泪下,心里防线骤地崩塌,她与他如何相配?
他是洛城薛府的独子,而她只是私塾先生的女儿,她知道宾客口中的天作之合不过是奉承之言,也了然薛老爷气得火冒三丈,怒斥薛浔擅作主张私自上门订婚。
那年洛城三月,杨柳依依,十里红妆,她翟衣盛妆,轿子外的薛浔轻笑问道:“紧张吗?”
她颊上飞红,手上的杨柳叶子已被揉碎了,紧张吗?其实更多的是害怕。她探手入红盖头,自然熟练地抚上右脸,仍是细嫩如常,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她细声细语,似拂过柳树的一缕春风,沁人心扉:“我记着你每次喝酒,身上都会出红痱子,今日宴席上就别贪杯了。”
轿子红帘忽然被掀开,宛如歇于枝头的红蝶扇动了翅膀,薛浔轻揽过她的脖子,轻轻浅浅地,两唇相触。柳予安眸中似闪过霞光,低头不敢相望:“莫要坏了礼数。”
他将她一缕碎发别入耳后,笑容中有少年的稚气。
薛家不亏是洛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婚宴上宾客如云,好似全洛城稍有身份的人都来了,席间众人或早已酒酣耳热,觥筹之音不绝于耳。柳予安正襟危坐,腰一直挺着,半刻不敢松懈,这等大户人家,只当是规矩森严,她不愿出半点差错。
她忽然想起爹爹,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倘若也在宴席之中,可会出错?他向来脾气暴躁,虽当了半辈子的教书人,但他身上没有一丝书香气息,或者可以说更像莽夫。
柳予安六岁那年,她见着爹爹随手折了一捆柳枝抽打学生,柳条被染得鲜红,宛如枯树开花。
他们疼得龇牙咧嘴,像条落岸的鱼在地上翻腾着,爹爹狰狞的表情真可怕,她吓得大哭起来,爹爹听见后,忙跑过来,一面抱在怀里,一面柔声安抚着。
他是个多好的爹爹啊,但却是一个不太好的先生。
在这之后,那群调皮的孩子渐渐安分了,但是他们好像在捣腾着什么计划,整日嘀嘀咕咕地围在一起,神秘兮兮地。
柳予安无聊得很,便瞒着爹爹,像只小麻雀般跟着他们,他们年长她几岁,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她惊慌不已,放声大哭,行至拐弯处,一碗滚烫的热汤猝然迎面撒来,她来不及躲,半面脸被烫得发烂,当即痛得晕厥了过去。
柳予安成了彻头彻底的丑八怪,她的整张右脸好似被剥了皮,红烂渗血,她不敢哭,因为泪水流经伤口,更是剜心的痛,爹爹举起木棍嚷着要找他们算账,未走两步,就瘫坐在地,木棍“咚”一声沉闷落地,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哪里还找得到他们啊,他们早已不知所踪。
估摸一年后,脸上的伤口已结疤,但疤痕翻卷突起,莹洁如玉的脸上好似长了一层褐黄鳞状树皮,她仰头问着:“爹爹,我是不是很像田里的青蛙。”
“怎么会,我家予安还是洛城第一美人呢。”他笑着抚摸她的疙瘩,轻言轻语道。
爹爹真不会撒谎,话脱口而出,目光却一直在躲闪,他借口熬药出了门。这一年,爹爹为了治好她的伤,苦苦寻了各路大夫,那浓稠得似河底淤泥的药汤,只一嗅,便让人作呕,柳予安哭闹着放声大嚷:“爹爹让我喝这个,莫非也觉得我的样子不能见人吗?”
他脸上神色极是错综复杂,好声哄着方能令她心甘情愿地服下。
柳予安得了爹爹的允许,可与伙伴一同在学堂听讲,摇头晃脑地念着诗经,每日都活得快乐自在,偶尔有人好奇地指着她的右脸,可话还未出口,就被爹爹赶走了,她便懂事得不再追问缘由。
爹爹说她极美,而小伙伴也不嫌弃她,这就足矣,她的世界只是这小小的一隅,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可爹爹不懂,他好似魔怔了般,整日早出晚归,只为了寻得秘方来治好她的脸。
一夜闻得凄清萧声,爹爹立在门口,宽松袖子被风吹得鼓大,柳予安从未见过他如此落寞的模样,眸中似噙了泪,从前的墨发如今已黯淡无光,她偷偷抹泪,旋即退了出去。
一日,爹爹从药贩里买来一味草药,因其形如管子,果是赤红,与别的草药不同,柳予安便生了好奇,问道:“爹爹,这是什么?”
“荀草,那小贩说对美颜有奇效,且珍贵无比,他正好赶着回家,就便宜卖了给我。”沙罐中冒出的鱼目泡不断在翻滚着,他一边扇着火,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着。
不一会,爹爹手中的瓷碗已盛满了澄黄的水,她只抬头望了一眼,便屏气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此草味偏甘甜,半分药味都没有,她寻思爹爹定又被骗了,垂头叹息,一言不发。
洛城牡丹名盛天下,每年五月千万快马经过此地,只为将最美艳的牡丹献回宫里。
满城牡丹红,千娇万态破朝霞,这日柳予安瞒着爹爹偷溜出城里,阳光明媚的天气,一阵风至,竟挟着万线银丝飘过,她急急往屋檐底下跑,因这场雨,茶楼里的人顿时多了起来。
与薛浔的相见,也是因这场雨。他在席间沉默寡言,身旁友人不时望他,似在等他言语一番,他只是饮茶,连目光都懒得接触。
柳予安看了一会,便晓得这举动很是失礼,刚想挪开时,他望了过来,那双乌沉双眸突地一亮,柳予安下意识地用手袖遮住右脸,低头看着雨水似浪花般一寸寸涌上青白石阶,几人湿身疾跑而过。
余光瞧着身旁多了一人影,那人与她并肩站在屋檐下,滴答雨声似圆珠落玉盘般清脆,柳予安心如乱鼓,头埋得越发的低,他的声音很是清亮,双眸不知是望着这漫天云翳,还是望着好似断线蛛丝的雨,自顾自地说:“沾雨牡丹才是绝美,真真是我见犹怜。”
柳予安忽而心生自卑,见这细雨一时停不了,竟冲入雨幕中,狼狈离去。她好似听见他的呼唤,她越跑越急,一身云罗衫已经湿透。
刚踏入家门,爹爹又捧着药前来,只远远望见她,便激动地哭了起来,他兴高采烈地翻出了铜镜,又是哭,又是笑地拉她过去。
铜镜中的女子淡雅可人,正如这沾雨牡丹,少了几分美艳,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娇羞,两颊似敷上了胭脂,只见绯红,哪里还有什么丑陋的疙瘩。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变美,难道是那场牡丹花香的雨吗?抑或是洛神无意间对她施了仙术。
洛城之大,也不过尔尔,对薛府来说,想寻一人,易如反掌,再见薛浔,对柳予安而言,便多了几分故意而为的意味。眼前的少年不过一纨绔子弟,而她却以心相许,只因他说了一句:“听闻姑娘喜欢红豆糕,我便亲自做了几碟,不知是否合你口味。”
次年三月,薛浔忽然被派往扬州,伫立船首,他远远呼喊:“下次回来我娶你可好?”江畔风凉,他那如暖玉般的声音好似被江水晕开了。
柳予安目送他离去,船只渐渐消逝不见,好似落入水中的一滴墨,缓慢而轻柔。
他许是爱她的,可倘若她还是以前那个柳予安呢,他这等风流公子是否会流连一眼?
红烛成双插在堂上,烛焰摇曳着,薛浔执笔替她画眉,那笔尖触骨似舌尖轻舔而过,柳予安忽然抚上他的手臂,思虑一会,她终是问了:“洛城女子多如牡丹,为何是我?”
他低低地在她耳畔昵喃,低沉的,好似一缕暖风撩过颈后青丝,又酥又痒:“人人皆爱牡丹,我却独爱柳。”
她听后却开心不起来,只是勉强地扯出一丝笑意。
阿爹说的对,这是一口深渊,内有甘甜可口的泉水,也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恐惧,只是今后是喜是忧,全凭她一人面对了。
(二)
冷清月色朦胧得好似被一层纱笼罩着,才至初秋,风透过窗纱渗进来,竟觉甚冷。柳予安自惊悸的梦中醒过来,凉薄的汗水似茧般缠绕着她,已经数不清第几次梦到他决绝的背影,她无声地喘着气,只觉身子都在发抖。
屋子黑漆漆的,薛浔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没事的,别怕……”之后他唤沐琴捧来了一杯茶,柳予安摸索到茶杯,噙到口中去,其味甘甜,并无茶的涩味,她不曾多想,又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薛浔已不在府里了,柳予安无精打采地趴在案几上,窗明几净,绒绒阳光落在她似瀑青丝上,沐琴几近思考,吐出一句话:“少奶奶,你还在生少爷的气么?”
她樱唇抿成线,口气淡然:“气他作甚,不过自讨苦头罢了。”
沐琴当她真的气消了,一壁将面巾浸在暖水中,一壁欢快地说道:“少爷自小矜贵,不懂得讨好别人,他待您已经算很好了,我十五岁入府,至今也有七年了,我从未见过他讨好过任何人,更别提道歉了,昨日少爷那模样,您是没见着,像是被谁丢弃了似的。更何况……”她忽然停住了,明眸流转过一丝异然,旋即涩涩地笑着。
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有幸得了薛浔的青睐,本就应该感恩戴德,还怎敢对他生气呢?这浅显道理,她又怎会不知呢。
镂空雕花窗棂间流进几缕风,惊起纷乱鬓丝,她自顾自地捋过肩头的墨发,笑靥如花。
又一年牡丹节,画舫彩光萦绕,张灯结彩,缓缓临江而游,船上佳人倚阑而立,画舫里所及之处全是牡丹花,就连玉碗酒樽旁也有零星几瓣,公子娇娥谈笑间,言笑晏晏。
可柳予安却甚感不适,也许是不习惯坐船,也许是人声鼎沸,过于喧闹,她不知如何应对连连迎上来的酒杯,之后干脆躲在薛浔身后。
之后有一女子前来,她十指纤纤捧了杯盏,口气中隐绰着一丝顽意:“薛浔与我自小相识,熟稔得很,我不过去了趟江南,回来却听说他已成婚,这么多年了洛城女子无一让他定性,你出现得倒是及时……”
“多日不见,你废话倒还是那么多。”薛浔打断她,长眸冷冷扫她一眼。
“薛浔,你倒将她护得紧,看你语气,好似我不是什么好人一样。”逸瑶向他斜睨一眼,媚态横生。
护得紧?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柳予安苦笑,仰面将酒一饮而尽,那辛辣入咽,她心思冗杂。嫁入薛府后,她一直战战兢兢地,彩云易散,流星易坠,世间美好之物向来不能长久。
她想起那日薛浔接过信时脸上鄙夷嫌弃的神色,他嗤笑道:“你爹可真是个麻烦!他的私塾被官府封了,如今倒是会写信向我求救。”
当年爹爹为了阻止自己嫁给他,确是对他多有刁难,薛浔也是个傲气的主儿,怎可被随意指责,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之后便甚少往来。
柳予安剪水双眸簌簌落泪,近乎哀求道:“爹爹没有坏心眼,定然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帮他这一回可好?”
他却怒火遮眼,衣袖一挥,将案几上之物尽然扫落在地,破碎的杯盏好似一瓣瓣褪去血色的牡丹花,享尽荣华后,终归是要化尘的。
“沐琴,别让她出屋,我一眼都不想看见她!”薛浔好似变了一个人,眸中是冷漠、不屑、嫌弃,往日情义消逝得宛如从未存在过。
几载光阴,万重心事,喜怒哀乐,皆因他而生,如今看来,凤冠霞帔也不过是万重枷锁。
七日之后,薛浔送上几个红豆糕便想止了干戈,他看起来憔悴不堪,面上有明显的眼袋,眼中虽有喜悦的光彩,可尽现疲惫,像泛着幽光的古井水。
炉中浅白青烟悄然溢出,时间好似江中鱼儿悠悠游过,天色渐渐转暗,巨大的夜幕沉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薛浔仍站在门口,分寸不动,端着青瓷碗的双臂已经酸得没了知觉,脸色如霜,他硬撑着,垂目不语。
“为何不进来?”她抬首,眸中微光粼粼,似有所动。
他舒了一口气,笑得眼睛弯弯,连带着那凌厉的剑眉也变得温柔了,可能是劳累过度,嗓子发出残破低哑的声音:“夫人,你终于愿意同我说话了,红豆糕冷了,我去热热。”
她多么容易满足呀,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仅是这一句话,足以将她的心慢慢缀连起来,像那副一针又一针穿连而成的牡丹刺绣。
内心的酸楚也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那之后薛浔待她是越发的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竟挽袖替她熬羹汤,每夜安抚被梦魇吓醒的她,手臂借她枕着,次日痛得连茶杯都拿不起来,府里的人皆知,少爷宠夫人宠得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给她。
可他从来不是这样子,他掌管薛家事业,铁腕政策,说一不二,连薛老爷都劝不了他。
细细回想,幼时的他也有乖巧可爱的时候,大夫人只远远望见他便露出了宠溺的笑容,那远山眉好似波纹微漾:“瞧我家的浔儿真像个女娃娃,快来娘亲这里。”可自从大夫人病逝后,他慢慢变得孤僻蛮横,再无人管得了他。所幸他对经商颇有兴趣,薛老爷对他极其看重,官商联合,何不快哉,于是私下帮他订了婚,可没想到他竟先下手为强,娶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外人都在传,薛浔性子是何其的倔,为了抵抗薛老爷对他的束缚,竟堵上了自身的婚姻大事。
这场婚姻就像一场木偶戏,观众满席,坐等好戏开演,可是幕布后面是谁被谁牵着,已经不是简单几言讲得清的了。
(三)
“你给我滚!”她抬手一挡,药碗打翻,药汁泼了薛浔一身。
她的哭声听起来惨厉又绝望,她推开薛浔,跌跌撞撞地拿起铜镜,只看了一眼,她伸手举起,便向案上击碎,啪一声,登时现出裂痕。
她好似疯了般,乱丝缠眼,踉跄着冲出去,她脸色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在狠狠瞪着,好似一个嗜血的怪物,薛浔死死扯住她的衣袖,还是那副宁静和熙的微笑:“没事的,予安,你就当做了一场恶梦,喝了汤,睡醒便好了。”
屋里发出的动静越来越大,府中的人提着灯笼前来,个个睡眼惺忪、哈欠连连的模样,借着月色,他们看清了她的脸,顿时头皮发麻,寒毛直立,睡意全无。
夫人的右脸……不,那称不上是脸了,只能说是一块溃烂的皮肤,鲜血直流,疙瘩被掀起,流出黄脓,好似被一个爪子用力地揉烂了。
灯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们落荒而逃,瞬间如鸟兽散。
凉凉夜色中,天上月宛如一勺江水,簌簌寒风卷起地上凋零的梅花,冷香盈院。
她容颜已毁,却仍是他的此生唯一。
忆起当年,垂髫少女,明眸含笑,她蹦蹦跳跳地跟着他的后边,翩然如蝶。可小伙伴非是看不惯她,常把她一人弃在湖边,欧阳净眸中泛过幽光,阴森森笑道:“听闻这附近有财狼,将她叼去才好,一小私塾的先生竟敢动手打我,不知死活!”
之后薛浔偷偷溜回来找她,担心她哭闹,便顺路买了一些蜜饯果子。她一人坐在湖边,手执枯枝,有模有样地写着什么,嘴里小声念着:“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她动作缓慢了下来,肉肉的小手摸着后脑袋,扎的小辫子被弄得松散了,喃喃重复道:“游丝无定……”然后不时望着上方,口中仍念念有词。
薛浔不由失笑,提醒道:“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她很是惊喜地回头,笑得脸上的肉嘟在一起,整个脸蛋像个白白净净的馒头,她瞧见那蜜饯果子,笑吟吟道:“原来哥哥是去帮我买好吃的了。”
不久,远处云雾翻腾,好似汤瓶中的水汽蒸腾,霞光潋滟,鼻尖传来清甜桂花香,柳予安语笑嫣然,但觉岁月流淌无声,只是这样的景色此后不再有了。
那碗热汤竟挥到了她的脸上,这是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她当即晕倒在地,脸上那块血红触目惊心。他们害怕极了,将手中的碗随手一扔,就逃走了。
她身着一件嫩粉的长裙,小小的一个人儿,好似一瓣灼灼的牡丹花。薛浔哭着背起她,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着:“你别死呀,别死呀!”他想起了娘亲,她当年也是这样,晕倒了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私塾的门紧闭着,他刚想推门而入时,却想起了先生,被打得皮开肉绽已是小事,倘若这件事让爹知道了……他心思一坠,缓缓放下了她,便匆匆走了。
之后的日子,薛浔似仓皇而逃的贼人般与过去断了联系,也与多名昔日同窗也无甚关系了,却常走去儿时书斋处,盼着能见到什么。
欧阳家曾有几次想与他做生意,价格实惠,是稳赚的大买卖,他一口回绝,旁人当他愚钝,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坎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一个玩闹便可以毁了别人的一生,罪魁祸首却逃之夭夭,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躲在阴沟里的虫子,见不得光,既丑陋又恶心,装着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实则和那帮小人没什么不同。
同样地怯于承担责任。
那年牡丹节,他遇到了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女子,可是那人脸上无半点疤痕,面若桃花,眼波欲流。不知是什么在作祟,他竟然说出了“待我回来娶你”这句话,岸上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好似在送别情郎。
归来后上门提亲,与其父相见,竟是当日的教书先生,他心生疑惑,而后试探地问她:“你可有兄弟姐妹?”
她神色暗淡了几分,说道:“有过一位姐姐,儿时意外患病,离开了……”他的心像沉下了冰冷湖底。
成婚之后,纵使旁人多有议论,可他却还是执起她的手,带她参加各种宴席,为她在山下盖了清雅舒适的“芙蓉阁”。
薛浔以真心待她,不知是为了弥补遗憾,还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逸瑶得知真相后,总有意无意地嘲讽他,所谓的夫人也不过是个替代品,只是他不愿承认。长大以后,他已极少做梦,但是近日又梦到儿时那位女孩,她嘴里在嚼着什么,脸蛋鼓鼓的,笑得活泼热情,好似榴花初燃,她道:“你怎么想起来见我?”
他在梦中笑醒,之后是无限的怅然若失。
乞巧节那天,鸢儿被薛浔撵出了薛府,大家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大气不敢出,冷汗直冒。
“鸢儿姐姐在薛府已有五年了,没想到少爷竟那么不讲情面,说赶走就赶走。”
“你可知她犯了什么事?”
“不知,听闻是和少奶奶有关。”
“唉,往回一想,少奶奶虽是衬不上我们少爷,可难得少爷欢喜,也是不易,便老实伺候罢了。就连薛老爷不也没了法子吗……”
“嘘……别说了。”她望着经过的薛浔,用胳膊肘顶了顶身旁的人。
薛浔进屋后,屋子的女子一脸欣喜地笑道:“你帮我看看,我的刺绣该弄什么花样呢?”
她静静坐在床榻上,一身翠色衣衫,衬得她便似那江边柳,只是她的脸上那块乌黑的阴翳又大了许多。
昨日夜深更阑,薛浔被轰隆雷声惊醒,疾风吹开窗户,案几上的纸张卷飞雨中。闪电照得这夜雨天亮如白昼,他瞥见了她的脸,只看了一眼,恍如在梦中般。
他浑浑噩噩地走到窗前,濠雨如注,案几上的素笺被风吹落一地,他忽然心如明镜,是她,原来在自己身边的一直是她,那个令他心心念念,令他愧疚,令他胆怯得只想逃避的,那个他以为已经死去的女孩便是她。
又是高兴,又是无奈,他直直立于门前,大雨浇泼,忽而一道可怖闪电穿云而出,宛如生出一线泪痕。
这事瞒不了多久,次日府中便有人开始讨论柳予安脸上的疤痕了,他怒不可遏,将鸢儿包袱一并扔出门外,其实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做下人的,若连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那还留着做什么?
柳予安还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而这个秘密,他势要替她守护好,他慌忙命人撤去屋中铜镜等一切可照见模样的物品。
恰在此时,柳阿爹的私塾被封了,薛浔伪造了一封信,愤怒地去找她,她眸中的悲戚,好似一地破碎的月光,他拂袖踏出屋子,留下一句“不愿见到她”,将门一关,五肺六腑俱伤,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薛浔放下了手头的事,亲自去探寻消息,他听闻青要山上有一株草,服之可以美容色,名唤荀草,即日便赶路去了青要山,携了三五随从,从山脚寻到山头,皆无所得。
之后遇到一樵夫,他知道薛浔是为了寻荀草而来时,神情复杂,犹豫了许久,才开口:“公子,你有所不知,这荀草虽好,但不可断食,否则必有大患……”
薛浔心急如焚,打断道:“只要青要山尚存,这荀草一日都不会断,烦请带路。”
这荀草看起来并无神奇之处,他采到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府中。
此后,薛浔请了专门的厨娘来照顾她的膳食,怕她起疑,就将荀草碾成汁浇在食物上,这荀草确实是奇草,她食用的第二日,脸蛋便恢复如初,她对镜贴花黄,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可是,却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日,沐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眼戚戚:“奴婢不知少爷寻了什么神药医治少奶奶,她虽然还不知,但是这事瞒不了多久的,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少爷!”
薛浔一怔,像被什么东西猝然击中,握着的毛笔上的墨珠悬而未决。这恹恹的黄昏,风渐柔云渐轻,余晖洒在荷塘上,是一池残红,薛浔就像一个狼狈的将军,面对溃不成军的大军,硬是抵着一口气不愿投降,他脸上有隐忍的怒意:“胡说什么,荀草呢,派人多备着点!”
这年寒冬,洛城下了雪,积雪铺在红瓦上犹如细绵白糖,红柱长廊处全是白皑皑的雪,好似清了世间所有的污秽,原是一派瑞雪丰年的景色,薛浔却急得几日无眠,有人传回消息,大雪封路,青要山是去不成了。
而府里剩下的荀草仅仅几株。
是夜,天上有孤月寒鸦,荒寒的月光映亮了整个院子,柳予安依偎在他肩头,悠然说道:“朝为惊鸿,暮为枯骨,蜉蝣人生,不过尔尔,可是夫君,为何总有人愿意为世间虚无之物奔波劳累。”
“何出此言?”他猝然一惊。
“沐琴今日向我请辞,她说她要前去京城,我问她是不是我待她不好,她只是摇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猜想京城有更吸引她的东西,才令她舍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薛浔面色一点点地灰败下去,沐琴终究还是离开了,可是他呢,他永远不能走,也不会走,就似一堵残缺的墙,只能靠他一块一块地补上去。
其实真正为世间虚无之物奔波的人是他才对,只是一念即起,纵是万劫不复,他也要闯上一闯。
(四)
屋内一片漆黑,连半星烛光都见不着,柳予安的声音已经哭得沙哑了。
这几日,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曾踏出去一步,每日每夜的昏睡,醒来就好了吧,那个好似怪物的她不过是一场梦魇吧?她一直这样催眠自己,可是右脸又辣又痛,只轻轻一碰,就好似被尖锐碎石划。
她想起了儿时那场意外,那日醒来后,也是这样的痛,爹爹整日整夜地为她扇着风,累到直打瞌睡,手却不曾停止摇动蒲扇。
薛浔已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那个影子映着门上,让她既绝望,又心生安慰,他一直都在,可是他不该在的,一个丑陋无比的她如何与他相配。
所有的不可挽回始于洛城人的口口相传。酒楼里,茶阁中,大街小巷,只要有人的地方,皆在传言薛府少奶奶是一个怪物,每至夜晚便会变回原形,专门吸取人类的灵气。
自此薛家生意越来越差,所有商人一听到薛家名号,皆嫌其晦气。
薛府之大,实在是不逊于京城里的御花园,长廊自朱红大门起,环绕着整个府邸,以最右侧的池塘为止,簌簌大雪落入这满塘残荷中,一派萧条。
柳予安的气色比几日前好了许多,月白长裙逶迤在地,额前画了牡丹花钿,唇色鲜红,显然是抿了唇脂。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池水,近处淤泥沉底,行走艰难,她开始冷得发抖,脚却仍是机械般的走着,这偌大的荷塘,好似和天际一角融为一体,在这深夜里,漆黑得可怖。
她嘴唇开始发白,即使是最艳丽的唇脂也掩盖不了从内透出来的寒白。
池水渐渐地淹没了她的小腿,大腿,肚子……
她开始意识涣散,脑子里闪过一幕幕过去的旧事。
是他行嫡娶之礼时许她一生欢喜的承诺;
是他出门行商时,她被罚跪在祠堂,罪名是恃宠而骄;
是嘈杂客宴上,纸醉金迷,她插不上话,也答不上故意的刁难,竟紧张得发抖;
是他替她画眉,咫尺之近,温热的鼻息洒落,他画完后轻捏她的下巴,便笑了起来……
戚戚的雪落在她的发上,是它太重了吗,她竟然开始喘不过气了,她想起爹爹教过她的一首诗,前面的都忘记了,可是那一句记得尤其清楚。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她喃喃道,暗哑的嗓音荡在半空。
相见争如不见,争如不见,从前她一直不懂这诗的含义,倘若喜欢,为何争如不见,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这一年,柳予安十六岁,按照洛城媒人的说法,该是寻郎君的年岁了。
那时的她一日到头只需要做两件事,其一是乖乖地喝下爹爹捧来的汤药,闭上眼一饮到底后,便似兔子般跑出院子;其二便是面覆纱巾,立在书斋巷口,仰颈看着尽头处来人。
巷子曲折交错,四面八方都走人,两堵墙之间的距离,便是他出现在她眼中的少得可怜的时间。
她的影子长长短短,在灰青墙上不安地爬动着,最后似日出薄雾般消失,如此一日便过去了,回家后爹爹问她今日之事,她总是点头笑着说:“收获甚多,甚多。”
柳予安是个顶古怪的姑娘,旁人都这样说。她脸上的疤痕令她受了太多委屈,一日想通后倒成了她的盔甲,她做事越发没皮没脸,整日随这街那巷的伙伴蹿得老远,捉鱼上树,还扮鬼吓唬路人,咯咯的笑着,溜得没影。
谁知哪日喜欢上了一个少年,从此就变了模样。
那日烈阳高照,众人大汗淋漓,乱作一团,似热锅里燥起的油粒,挤在他们间的少年一身苍青长袍,如玉松般站得笔直,与周围之人之景格格不入。
柳予安中了蛊似的,脚底生风般冲了上去,似见不得人般驼着腰,背对着少年,朝伙伴大声嚷着:“今日差不多了,走吧!”
她跑走之前回头望了他一眼,他无甚神情,下意识地拍了拍身前衣裳,便走到另一堵墙后了。
从那之后,柳予安便老老实实收了性子,将自己塞在那条巷子的灰墙后,一日日地等着他。困倦时跺几下脚,顿时觉得身上落的尘埃都如萤火虫般像四面八方飞去,这样强烈的欲望,盼着能再见到他,可见到了要说什么呢?
公子,我便是上日帮你解围的姑娘,你一声不吭便走了,实在不是君子之举。
公子,你不要走这条路了,夜里常有贼人。
公子,你面熟,我们可是见过?我绝无撩拨你之意,当真是面熟!
……
幻想了许多,可是等到少年真的出现时,她也只是望着他从这间青白屋子后,走到另一间红砖屋子后,直到连脚步声都再也听不见。
她蹲了下来,开始咯咯地笑,肩膀微微颤抖着,好似在抽泣,就这样,又开始新的一轮等待。
刺骨的冷向柳予安的五脏六腑袭来,混沌间她想起的是等薛浔的那三年,明明是几步之遥,却愣是被她拉扯成无数个日夜。
她留下最后一滴泪后,再无力气站立,沉沉跌入了水里。
他用刀划伤了自己的脸蛋,淅沥滴着血,他跑去找她,心里不断打着稿……
“如今我同你一样了,日后我们就做洛城最有特色的夫妻,如何?”
“我知道他们待你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日后不用看谁脸色,你也不用整日忧心。”
“你等我处理完所有事,等我可好?”
他嘴角有藏不住的笑意,越跑越快,好日子啊,真的要来了吧。
这一幕的最后场景,是茫茫夜色中,雪花浮在水上,瞬间消融,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梅香,可惜她已经闻不到了。
《山海经·中山经》:“﹝ 青要之山 ﹞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