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曾评论歌德“愈到晚年,这个伟大的诗人就越是de guerre lasse(疲于斗争),愈是向平庸的魏玛大臣让步。”在我看来,这样的批评对于一个哪怕是天才的歌德来说也是过于苛刻的了。歌德自己也曾说过,“我再也写不出我的那些恋歌和《维特》了。我们看到创造一切非凡事物的那种神圣的爽朗精神总是同青年时代和创造力联系在一起的。”韶华不再,过去易于吸收外界美好体验的体魄也如春后残雪,而歌德是谦虚的,晚年仍能写出《亲和力》来为自己的“一生多恋”而自白。
艾克曼记录下的歌德,不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而是一个“我有故事,你有酒吗”的和蔼老者。经历了狂飙突进运动,魏玛的兴衰,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政权的一生,恰逢了一位笔耕不辍的崇拜者,才使得歌德的形象历久弥新。
父亲给我强健的体魄,
还有立身行事的谨严,
母亲给我快活的天性,
外加喜欢把故事杜撰。
曾祖父生来爱好美色,
他的幽灵也忽隐忽现;
曾祖母喜欢金银首饰,
这同样流贯我的血管。
所有因素形成
不可分割的整体,
你能说什么是
此人禀性使然。
上面这些诗句是歌德总结的家庭对自己成长的影响,他自身充满活力的创作状态也被其“裹挟、定性和造就。”歌德年轻时一度过着放浪形骸的纵情生活,在过度消耗之后病倒,痊愈之后歌德在斯塔拉斯堡迎来了新的春天,他此时走上的一条积极的现实主义道路引领着他一直走到了日暮。
歌德一次次地爬上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外的钟楼平台上,呼唤着艺术的灵感和自然的切肤之亲,自此之后,就有了开启源泉的秘钥了,和他的那些话语多么相衬,“一旦能掌握住世界而且能把它表达出来了,他就是一个诗人了,此后他就有写不尽的材料。”这一切,都源于歌德奉为圭臬的理念:一切从客观出发。
相较于“人生的另一半”的席勒,歌德似乎经历了太多的年月,古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个人,必然不是自然神,他思想和精神世界的存在来源于“提供素材的千千万万的事件和人物。”,更不用提其中他在植物学,光学和颜色学等投入的心血和在魏玛宫廷的数十年的应酬了。看书过程里以上帝视角阅人,疑惑之后苛求其理念,实在不够近情理。在其中自己也试着总结两个想法。
一 自然与摹仿
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里,“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经过装饰的言语,以不同的形式分别被用于剧的不同部分,它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
这种情感的疏泄存在两个主体,一个是欣赏者,一个是创作者。一方面创作的过程中,创作者通过艰难的构思再现了现实中的种种生活现象,同时把自己的感情融入到作品去,从而使自己的感情得到抒发以获取欣赏者的认同,另一方面是由于人们在欣赏艺术品的过程中,对艺术品本身产生了一种认同,接着的情感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说正是现实主义的蓝图。
在歌德晚年创作的两部作品里,《浮士德》是浪漫主义,《威廉·麦斯特》则是现实主义,很多人认为歌德写了很多“精神内容的自传”,但反过来看这些“巨大自白的一个个片段”往往就出自于他切身的体悟,是真真切切存在并影响了歌德的。这样看,我更愿意认为歌德是现实主义的。自然,就是很重要的现实存在。歌德对于临摹自然曾说过:“艺术家对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他必须用人世间的材料来进行工作,才能使人理解,同时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使这种人世间的材料服从他的较高的意旨,并且为这较高的意旨服务。”这种较高的意旨在后文中也被提及,“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但这种完整体不是他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是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实。”艺术要服从自然,也要超越自然,超越的部分就在于主宰者是否有超人的见解与闪着光辉的灵感。
歌德所反对的两种人,一、 妄想者,描述虚无缥缈的情节;二、理学家,描述抽象的观念。关于吕邦斯的画,违法自然的光线处理并不属于这两个范畴之内,而完完全全是在可控范围内对作品的个人创作。
歌德的关于自然的观点,像在我眼前铺开了“感性的、生动的、可喜爱的、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世界有着年轻人的爽朗,我们要做的就是投身其中观察,实践和升华。
二 天才
“每种最高级的创造、每种重要的发明、每种产生后果的伟大思想,都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都是超越一切尘世力量之上的。人应该把它看作来自上界、出乎望外的礼物,看作纯是上帝的婴儿······它接近精灵或护神,能任意操纵人,使人不自觉地听它指挥,而同时却自以为在凭自己动机形式。”
相较于有神论和无神论的争辩,我个人偏好把这种观念归为灵感,来自于积累的意识形态的转化,在特定的时候激发出来引起全新的认识。歌德对于天才论的认识是矛盾的,无法摆脱各种思想和主义的束缚,存在启蒙思想的个人自由主义的过剩激情,但又有着朴素的唯物主义,天才论可见靡斯托非的“精灵”概念。
在《谈话录》里,席勒书桌里的烂苹果和提及的酒精的刺激都能触及“天才”的产生。个人的天才还需要勤学苦练,并有赖于集体的智慧。
“事实上我们全是集体性人物,不管我们愿意把自己摆在什么地位。······我要做的事,不过是伸手去收割旁人替我播种的庄家而已。”
换言之,自己的智慧仍依托以自己的学习,从自然里,从集体里汲取养分。
浮士德死前得到的最后的智慧言论:“谁若不断努力进取,我们就把他救助。”歌德也正是如此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