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千图网
1
于明非喜欢叶知秋,是因为一个梦。
粉红色的那种,像泡在温水中,也像浮在半空。慌乱里掺杂着羞涩、羞涩中又透着欢喜。他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形容,但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种快乐来自于他的同桌,叶知秋。
第二天,他悄悄地把生物课本翻了又翻,答案依然模棱两可,可心里某些模糊的情愫,却忽然清晰了起来。
所以再次看向叶知秋时,于明非心里就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温柔。
当时正是课间,她趴在课桌上酣睡,清晨的阳光照着脸上的细细绒毛,有趣得很,也好看得很。
他伸手推她:“喂喂,要上课了!”
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于明非看着她,一颗心忽然软成小小的一团,忽然很想对她好,用尽全力地对她好。
不过十几岁时的好,也无非是带带早餐、送送贴纸,或者把复读机的耳塞分给她一只。
再往深处一点想,大约就是结婚生娃。但想象往往是宏大而抽象的,根本具体不到柴米油盐的喜怒哀乐上去。
他们甚至不敢单独相处,也不敢拉手触碰,只会写情书,写在粉色带香味的信纸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拼凑生死相许。
很久以后,叶知秋找了句话来形容: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那些填满华丽句子的信纸啊,香喷喷的,但也轻飘飘的。
2
第一次离别是即将升入初三的时候。
于明非成绩不理想,父母多了个心眼,便托关系转学,安排他到乡镇中学,从初二重新读起。
所以一年后,当叶知秋摩拳擦掌前往市一中报道时,于明非还在上初三。
他很努力,头悬梁锥刺股地努力,连父母都啧啧称奇,想不明白儿子为何如此拼命。他们却不晓得,儿子正在被所谓的爱情激励。
“我在一中等你。”
小姑娘短短六个字,远远胜过老师的苦口婆心,也胜过父母的耳提面命。
等到再见面时,叶知秋已经做了学姐。
两人第一次正式约会,就在一中附近的仿古步行街。青石板是崭新的、雕梁画栋也还看不出岁月痕迹,整条街都像是假的,但于明非知道,眼前的姑娘是真的。
他们却各自羞涩了起来。
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只是绕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仿佛是一对刚刚见面的网友。
直到大雨瓢泼而至。
是夏末的暴雨,天地瞬间变色,青石板上涌起微小的波浪,逼得人寸步难行。
走是走不得了。
干脆就站在雨中,他撑着伞,她看着他。密闭空间猛然拉近距离,她也忽然鼓足了勇气:“你还喜欢我吗?”
他傻笑,对着她使劲点头。她也害羞起来,嘴上却不依不饶:“不,我要亲口听你说嘛。”
他执意不肯,两人僵持许久,他没办法,只得试探着张口:“我喜欢你。”
“大点声呀!”
他仿佛得到鼓舞,声音大起来,气势也强起来:“叶知秋,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喊声混杂着雨声,但天地却仿佛是安静的,世界缩小为雨伞下的小小一片,只有彼此的呼吸响在耳边。
3
不过,升入高二文理分科后的叶知秋忽然不愿意谈恋爱了。
她头一次感觉到了竞争激烈,也头一次意识到了高考的重要性:“我家条件不好,那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于明非说:“我保证不拖你的后腿!”
但那怎么可能呢?青春少艾时的爱情本就自带疯狂属性,下课要争分夺秒地在一起,课堂上也忍不住悄悄发短信聊天,一颗心全都系在对方身上。
到了期中考时,叶知秋的名次已由年纪前20掉到了100开外。她傻了眼,在恍惚好几天后,便有意无意地减少了和于明非的来往。
“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好吗?我先去,我在那里等你。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尽情地在一起了。”
于明非没有回复,但也自觉地不再打扰,由着争强好胜的姑娘去做学霸、去实现自己的海阔天空。
那年,他常常在教学楼的光荣榜前看到她的名字,是高三年级的月考光荣榜,她从50名挤进了前10,有时甚至能冲到前三,未来似乎不可限量。
其实也为她高兴,可心里却隐约有些伤感。总觉得她会越飞越高,离自己越来越远。也隐约有些怨气,怪她决绝无情。
于是,他在叶知秋高考前三天,和同班的女孩走到了一起……
终究是耐不住寂寞,受不了漫长的光阴煎熬。自然就没考叶知秋所在的大学,甚至刻意回避她的所在地广州,转而选择天寒地冻的哈尔滨,距离对方千里之遥。
但谁都没有提分手。
他们默契地按下了暂停键,自然而然地把往事往风里丢。
4
再一次见面,是在省城的火车站。
那年的于明非念大二,叶知秋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他在候车时百无聊赖地刷微博,忽然看到叶知秋发出的吐槽:“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太吓人了!”
配图是3号候车室的滚滚人流,地理位置则显示省城的火车站。于明非一怔,急忙去看发布时间,竟然已经是半小时之前。
他猛地站起身来,边往3号候车室奔跑,边给叶知秋发信息:我也在火车站,我过来找你!
那条路太长了,他在人山人海中穿梭,左手紧握着手机,右手拖着行李箱,一边朝缝隙里扎,一边高喊着借过借过。
列车广播响起来,开往广州的列车已经开始检票,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于明非急起来,不顾一切地乱撞乱冲,箱子拖得左摇又拽,蹭到了旁边的许多乘客。但他无瑕理会谩骂,只拼命地往前挤。
叶知秋觉得,她会永远记得那一幕。
她站在检票口前,看着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自己跑来。周围人声鼎沸,可天地万物都在那一刻沦为背景——只剩下他的喘息和她的心跳。
但已经没办法坐下来聊聊天,发车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于明非二话不说,把自己的物品行李一丢,便提起叶知秋的箱子往前走:“快走吧,我送你。”
说是送,其实也不过短短50米,甚至来不及看清彼此的脸,唯有离愁别绪忽然被无限拉长,以至于检票过关后,叶知秋还不断地往回看。
三年不见,他已经有了些成年男子的模样,肩膀宽厚了,也壮实了。
当然,她自己也变了。
5
那一次见面后,中断四年的联系再次恢复。于明非觉得,自己好像把暂停键又按了一下,感情再度重启,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是后来的一切都证明,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叶知秋已经有了男朋友,她在南国的新生活里如鱼得水,似乎早就把那些稚嫩的情感抛之脑后。
那些日子,他时刻把自己挂在手机QQ上,一见她上线便奔过去打招呼:“hi,在忙什么?”
叶知秋也不隐瞒,她忙着约会、兼职、自习,生活被许多东西密密麻麻地填充。不过,不包括他。
还能说什么呢?多年光阴阻隔,曾经相连的生命,已经断了层。
于是便把妄念都收了起来,中规中矩地谈起恋爱,随手在人人网和QQ空间晒自己和女友的照片,有时也配上些感性文字,并不掩饰自己对女友的爱意。
叶知秋常常会点赞,却也不多说什么,仿佛只是远远看着他的生活。
他偶尔会泛起一些小涟漪,盯着访客记录中的名字发呆,甜蜜忧愁都一齐涌上心头来。
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谁料一年后的春节,叶知秋忽然发来信息:“我在听一首歌,忽然想起你。”
那首歌叫《李雷和韩梅梅》,说的正是于明非和叶知秋的少年情事,仿佛字字句句都在唱他们的曾经。于明非听到一半,眼眶忽然就湿了。
这是旧情复燃的信号,那层暧昧薄薄的,但正好能裹住两个人的孤单与失落。
那时候,叶知秋已经单身大半年,于明非也和女友冷战闹分手。
6
于是又见了一面,依然是在当年的仿古步行街。
六年过去了,青石板上已经走过千万人,沧桑和温柔都踏出来了,一如长大后的他们。
这次,两人都学会了找话题活跃气氛,他们在回忆和未来之间来回跳转,间或还点缀些段子笑话,说得不亦乐乎,只怨那条路不够长。
回到家还打了一通电话,聊了1小时40分,天南地北什么都讲,唯有心里的悸动不敢说出口。
说来也怪,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男女间的那点事儿,早就轻车熟路烂熟于心。
可不知怎的,从别人身上而来的经验却无法往对方的身上套。仿佛是时光倒流过许多年,他们依然是不敢牵手的那对少年男女。
叶知秋不知道的是,于明非已经在和女友正式谈分手,只等对方一点头,就大张旗鼓地朝她示爱。他连表白台词都编好了:“我爱了你,整整十年!”
其实,他们已经算事实上的情侣——异地的那种。
每天都有三四通电话,从早上睁开眼到夜里上床,彼此的声音响在耳畔,心里涌动着无数的暖和爱,做梦都会笑出声音来。
据说恋爱中,这段时光最美妙。
彼此心里都有对方,却要缓缓地说慢慢地爱,就像含一颗硬糖在口中:不忍心一口嚼碎,只愿它一点点化开,把甜味拖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实习单位的大姐想给叶知秋做媒,她总羞涩一笑:“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呢。”
7
叶知秋和于明非,最终没走到一起。
上一次,他们被学业压力拆散;这一次,爱情却被命运搅乱。
叶知秋生了病,是毕业体检那会儿发现的:尿毒症,立刻就被送进医院,然后是插管、透析,人生立刻就兵荒马乱起来。
等消息传到于明非耳朵里时,叶知秋已经缩回了老家的医院,靠透析机维生,头发剪短,整个人都形容枯槁。
她刻意对他隐瞒了病情,只是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生命里逃跑,一言不发。
他捧了玫瑰去看她,泪流了一路,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放同一个画面:
是十年前,《蓝色生死恋》风靡世界。她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曾在信纸上问过他:“如果我得绝症了,你还要我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当时他才十二三岁,不晓得命运残忍,只用力地在纸上写下誓言。
是千金一诺,可能也是随口一说。毕竟那所谓的“不需要回答”,可以理解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
但叶知秋不肯见他。
她固执地拒绝于明非,特意效仿汉武帝的李夫人,只求留住记忆中的最美一瞬间。
那时候,谁都以为她活不久了。毕竟肾源不好找,钱也不好挣,她将定格为一个红颜薄命的传说,活在口口相传的叹息里。
于明非也没勉强。
他默默地在透析室前坐了一个多小时,又默默地丢下玫瑰往回走,慢慢挪回自己的道路去。
但这一回,他的路上没有叶知秋了,彻底没了。
他只是个平凡人,以后还要买房买车、生儿育女,给父母养老送终,只能被小风波打扰,经不起惊涛骇浪的侵袭。
他相信,叶知秋能理解他。
8
30岁时,于明非和叶知秋又见了一面。
是在同学聚会上,一大群人觥筹交错,根本容不得私情泛滥。
她没死。
母亲割肾救女,她在地狱徘徊一年后又回到人间来,只是工作没了、爱情没了,一辈子都得小心翼翼地活着。
出乎意料的是,同学聚会上的叶知秋并非惨兮兮的病人模样。她化了淡妆,笑意盈盈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看起来神采奕奕,丝毫没有衰颓之气。
于明非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她重获新生,难过的是彼此再无关联。那时他已经娶妻生子,在世俗里不痛不痒地活着。
有时候,他会痛恨当初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但是,痛恨不代表后悔。哪怕重来一次,他也不敢去做偶像剧里的男主角。
他怏怏地想着,抬头去看时,却见人群中的叶知秋也盯着他。两人目光相接,她轻轻一笑,又微微点头,像在说hello,也像是说再见。
于明非知道,故事演到这里,就全剧终了。
但那一夜,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梦境里,温柔缱绻春色正浓,他被温热包裹着,却不知不觉落下两行泪。
不曾牵手、不曾拥抱、不曾接吻,更没有肌肤相亲水乳交融,可他总觉得,她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