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死去的都将被迫还魂”
——《旧山》作者恳谈会记录
在一个月光明媚、雷电交加的夜晚，我们在《旧山》作者C先生那宽敞明亮、阴暗逼仄的客厅里，……
我们有25人，伶牙俐齿，气势汹汹，而C先生则是单枪匹马，拙嘴笨腮，显得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仍在勉力支撑，只要不吐血而亡，……
关于这本书
A：你为什么要写这本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C：因为……无聊吧。你们不觉得无聊吗？无聊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体验，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体验……我人生中第一个被记录下来的体验就是无聊……那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啊转，没有人和我一起玩，但是我好像也不想找人玩，就那么一直转，后来，我就回家写了一篇叫《无聊》的作文，这是我第一篇老师没有要求但自己主动去写的作文，但我还是拿给老师看了……她看不懂，问我，你到底要表达什么？你写作的目的是什么？我答不出，她就开始引导我……你是不是想让世界变成一个美好的人间呢？可是我想，我没有这个企图，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如果我坚持说我只是为了无聊写了一篇作文，对于老师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她或许会因此而发疯……也许她自己也在体验无聊的折磨……或者说在享受无聊带来的超脱感……如果我说我的写作目的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至少会让老师安心，让我早点回家……这本书原来的书名就是《无聊之斋》……
A：所以，为什么会改叫《旧山》呢？我并不是想说改得不好……当然我也不觉得《无聊之斋》更好……
C：我一开始的打算是全部用《聊斋》里的故事……但是后来并不全是……我的意思是：蒲松龄觉得自己的故事很有趣，很有聊，所以把自己的书房叫聊斋，把自己的书叫《聊斋志异》，但无论故事也好，写法也好，我都觉得无聊，所以我的书叫《无聊之斋》……
关于蒲松龄
G：等一下，你是说谁无聊，是你无聊，还是蒲松龄无聊，还是都无聊？
C：我无聊。蒲松龄原来的故事可能是有趣的，但我尽量把趣味都去掉，只留下无聊，再增加更多的……
G：你怎么评价蒲松龄呢？你喜欢他吗？为什么用他的故事？
C：不喜欢，不评价。他的故事很土，加点水和成泥，就能捏成我想要的样子。
G：你不觉得蒲松龄写得比你好一万倍吗？
C：觉得。
关于《旧居》和《山大王》
M：所以，书名是用了这两篇小说标题的第一个字？这两篇小说对你有特别的意义吗？为什么会放在开头与末尾？
C：没有特别的意义，但有一般的意义。我想用《旧居》来表达这样一个思想，就是“一切死去的都将被迫还魂”，这是我研究了各个宗教的密义总结出来的，虽然谈不上深刻，但是却很痛彻，不是吗？你虽然失去了肉体，但你并没有获得绝对的自由，你仍然被绑缚着，最后还要坍塌在你的肉体上……因此，死亡并非终结，而是一个逗号，逗你玩儿的……而《山大王》呢，是想回答“还魂以后怎么办”这样一个问题，所以我打了一个比方，就是蒲松龄借尸还魂，借朱世安这个所谓的英国汉学家来还魂，大家都注意到了，朱世安就是猪是俺，猪是俺这句淄川方言是对“我是谁”那个经典的哲学问题的有力回应，蒲松龄在还魂以后深刻认识到拘泥于本土是不够的，必须让自己的作品走向更广大的世界，让自己和广大的时间混合，那样再次死去的时候，还魂就更困难，自己就可以获得更多的自由，相对更多的自由，不是绝对的，他还要被迫还魂，很显然……
M：你是否认为你自己写这本书也是蒲松龄借尸还魂吗？
C：不是。想必你们都知道，蒲松龄是第一代从小剃头盘辫子的汉族人，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进入清代以后被迫剃头盘辫子的，亲眼目睹父辈经受这样的屈辱，对幼小的蒲松龄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所以你们也可以料知他对被迫还魂的态度。
关于吃人
Q：据我所知，蒲松龄从来没写过吃人的故事，但在你改写的故事里，吃人这件事却占据了很显眼的位置。为什么？
C：你相信吗？我从来没经历过饥荒，我们这代人太幸运了，没有经历过饥荒，虽然吃得不好，但从来没有经历过饥荒。因此我无法理解吃人这件事……但是小时候我听奶奶讲饥荒年代的事情……冬天，大伯伯饿死了，奶奶让父亲趴在他身上，说，他身子还没凉呢，你在他身上暖和暖和……小姑姑坐在窗台上，攥着窗棂，说，娘，馍馍，馍馍，吃馍馍……她也饿死了……如果饥荒来了，肯定还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去死……但是……一切死去的都将被迫还魂……那是很屈辱的事情……
Q：所以你尝试去理解？
C：你是迄今为止所有提问者之中最理解我的。对，尝试去理解……我试图把它当作理所应当的事情去写，所以写了《秃尾狐》、《算盘珠子》……《算盘珠子》这个故事表面来自《三国演义》，但它的内涵仍是来自《聊斋》，写女鬼与书生的情谊……书生屁都不是，但可以通过书写把自己塑造成很强大、很有权势、很招人喜欢的形象，他什么都理解，但他还有一点基本的诚实，所以他还是承认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最多也不过在大家兴致勃勃开人肉宴席的时候拒绝分一杯羹，还得小心翼翼地婉言拒绝，不能得罪主人……
关于性
R：你好，C先生，我是《字母表》里的R……
C：不用自我介绍，你看，大家都没有自我介绍，又不是不认识……你这一自我介绍，让我挺尴尬的，接下来你不会向我求爱吧？
R：我知道你一定会婉言拒绝的……
C：不会。就是拒绝，没有婉言……
R：你已经让我遭到过一次拒绝了……
C：所以你已经习惯了……再来一次也无妨吧……
R：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色情的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呢？
C：我拒绝你就是拒绝我自己……
R：拒绝自慰吗？
C：对。
R：写作难道不也是一种自慰吗？你挑逗自己，安抚自己，等高潮过了，又开始厌恶自己，过程跟性自慰一样。
C：我在作品中热衷于探讨性问题主要是由于不喜欢浪费。人和动物的生殖都是以大量浪费为前提的，很多花儿寂寞地开放在山谷里……但不会有人觉得多余，可是，那么多精子，大多数情况下无一成活……许多子宫，空无一人……诸多阴道，杳无鸟迹……徒然勃起，颓然萎谢……所有这些浪费都是令人痛惜的……经上说，起初，人的性生活本来是好的，它让人彼此接近彼此亲爱，但习惯养成后，感觉麻木了，反而变得疏远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认为这是浪费的根源，而浪费最终将造成废墟，你们知道，我的预言是：终将被废墟淹没，但我不知道死去的人被迫还魂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关于出版和销售
Y：这本书的出版很顺利吧？现在卖了多少本了？赚到钱了没？
C：……
Y：……？……
C：总共卖了23本。
Y：也就是说……
C：除了你和B，其他人都买了。算是赚了一点钱吧，如果一天一个馍馍，赚的钱够我吃一年的。当然赚钱对我来说还有另外的用处，就是它可以很精确地衡量这本书的价值，它今天赚了三毛钱，它就增长了三毛钱的价值。这种估价方式当然和其他的一些体系一样都是假的，敌不过死亡的一击，但它的确很方便，很直观，很容易比较……我同意接受大家的采访，或者说召集大家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利用这个体系提高它的价值……当我还魂之时，我就可以说，这个人，尽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