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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则,我是极不愿意去提及她与他之间那段情事的。
这一刻,合上书页,正是暮色渐浓时,一卷残红将天边的云朵晕染。那些惆怅,接踵而至,在华灯初上之前绵延不尽。
当我写下“后会无期”这四个字时,就这样被生生地推到七十年前的那段旧时光里。
那是个并不美丽的春天。我看到,她和他的爱情正在上演。
隔着七十年的光阴,如今再去猜测他的心思,再去评说他爱不爱她,也是枉然。但我知道,那时的他,读了她的文字,除了一份欢喜,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倾慕。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初春。他带着一本刊载着她小说与照片的杂志,叩响了她紧闭的房门。他不知,心高气傲的她是从来不面见陌生人的。他只能俯身下来,将一张写着约见理由、电话、住址的纸条塞进了她的房门。
那一日,他自然是吃了闭门羹,扫兴而回。令他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在第二天的午后。初春的阳光很是煦暖,那般温柔地将堆积在他心头的不快一一抚平。
前一日,还闭门不见的她,读了他留下的纸条,居然亲自上门拜访他。这截然不同的两种境遇,让他喜不自胜。其实,他不知道,那年他落难时,她曾经陪着要好的姐妹去为他疏通过关系,所以,她自然是知道他的。那年,她去拜访他,更多的只是想去看看他重获自由之后的生活。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而他,已是三十八岁了。两个人相谈甚欢,聊得最多的是她近些年的文学作品。他的口才极好,辨析力更强,将她的作品分析得头头是道,如此,免不了令她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动。
实则,在那不长不短的五个小时里,她已经对他动了芳心,她的眼波里也有柔情流转,虽然,她对他的家世、人品、经历毫不知会。反之,从风月场上走过的他,不知阅过多少女子。然,当他遇见她,那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高贵,着实惊艳了他的时光。
那个午后,当他与她并肩从梧桐树下走过,长长的小巷里落下斑驳的光影。她那颗因爱而欢喜的心,已悄然无声地在尘埃里开出一朵绝色的花来。
那时的光景里,她在他的眼中,什么都是最好的。她写下的文字,她居住的房子,房间里的布置,她走路的样子,她穿戴的衣饰,即便是她插在发间的一朵花,也透着清幽的韵质。很多年之后,对于这些极其平常的细节,他依然有着极为清晰的记忆。
这个清傲孤绝的女子,终究还是难挡他的热情和柔情。在爱情降临的时候,她宁愿沉溺其中,一晌贪欢。此后,他成了她家的常客。没过多久,他成了她心头那颗抹不去的朱砂痣。
她与他之间,不仅年龄相差悬殊,且在身份与社会地位上也有着很大的差异。然而,她就是这么一个清绝的女子,不顾世人眼中的诧异不解,不顾世人口中的流言蜚语,她甚至可以忽略他有过几段婚史、尚有妻室。与他厮守的日子里,她不去想那些天长地久的相伴,不去信地老天荒的誓言,她就是一个这么纯粹固执的女子,在最寂寞的时光里,沉沦在他对自己的一份“懂得”里。
世间,最难得的不是爱,而是懂得。特别是如她这般才貌俱佳的女子,她的心是深不可测的海。世间又有多少人,能读懂深藏在她眉间眼底的心事,能懂得她骄傲面容下不为人知的柔软与卑微。
她与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迎面相遇。虽然到了最后,他还是辜负了她,但无法否认的是,在他们初相遇的时光里,他是懂她的,他懂她的骄傲与卑微,懂她家庭背景下的高贵优雅,也懂她因童年的不幸而造成对爱的渴求,更懂她在文字世界里隐忍的情感。这个薄情的男子,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迈过了与她之间的距离,卸下了她对这个世间的最后一道防御。
于是,他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倾城之恋。
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是他写在一纸婚书上的句子。当时,他的第二任妻子向他提出解除婚姻关系,间接地成就了他与她的爱情。他们的婚姻简单到没有经过法律程序,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只有一纸婚书一位证婚人。
之后的日子里,爱情就像是酵素,催生了她无限的创作激情,一篇又一篇经典之作在她的笔下诞生,流传于后世。
那是一个被深秋浓重的萧瑟紧裹的黄昏。他拥着她站在常德公寓65室的阳台上,看着最后一抹霞光沉落在天边。他取来一条羊毛披肩,温柔地披在她的身上。阳台外的世界,已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苍茫了。
不久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其实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他自知好日子已是江河日下,因此他对她说:我大概还是能逃脱这一劫的,就是开始一两年恐怕要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我们不好再在一起的。
而她却笑着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在我想来,那时的她只是故意装着轻松的样子,她一定没有想到,他口中的“我们不好再在一起”会很快到来。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幸福的含义,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原本,这世间并没有太多的分离、愁苦,只有肯爱与不肯去爱的心。
他的心,并不只属于她。确切地说,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轻浮的男子,多情却滥情,处处拈花惹草,不专情更不专心。他只用一盏茶的时间,便忘记了对她许下的一生的诺言,并不时地为自己的变心而狡辩。
他说,与她是在仙境中的爱,与其他女人的爱则是尘境中的爱。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心安理得地忽略了她的疼痛,不顾及她的感受。他与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女生缠绵,在逃亡路上,寂寞难耐,又与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人成了夫妻。
她自然是想念他的。因此,半年之后,她一路寻到异乡,见到的却是自己的丈夫与另外一个女人的暧昧。于是,惆怅在她的心头蔓延开来。她要他在自己和别的女人之间做出抉择。但他却不愿。
某日,她拿出画纸,极力掩饰内心的悲伤,不动声色,假装优雅地为情敌作画,画到一半却无法再继续,面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她才凄凄然地说道: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从这句话中,可以晓得她的委屈。她的这些委屈,他不是不懂,而是自以为是地把她当成仙境中的女人,其实,大凡女子都会因爱而心生委屈,她当然也会。世上如他这般或胜于他的好男子无数,她的心里头,只装着他一个,而他呢,却同时装上了好几个女子,这让她情何以堪?
离开的那一天,他去送她。原本晴朗的天空下了一场大雨。或许是上苍懂得她的伤痛,试图想要用这场雨,彻底冲走她心底的悲凉。那二十余天的所见,已经将她的爱之繁花打落得残红遍地……
她这一生最初的爱,最美的情,已经到了尽头,再也回不去了。
她问他: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着现世安稳,你何故不给我安稳?
他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何况有无再见之日也无可知。
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那一句,我将只是萎谢了,是多么的凄迷。果真,这句话在之后的岁月里得到了应验,她的生命里没有了他,萎谢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她的文采,此后她的创作跌落低谷。
此后的日子里,她仍用自己的稿费接济着他的生活。他也曾试图挽回这段感情,但她却不再理会。
又是一年的深秋。他悄悄来到她所在的城市,在她居住的那个公寓,在他们爱情的发源地再度相逢。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个夜晚,她对他十分冷淡,两人分室而居。
第二天清晨,他来到她的床前,俯下身子吻她,而她从梦里醒来,在晨曦的微光中看到了爱情曾经来过的模样,便伸出双手扑入他的怀中,禁不住珠泪涟涟。他要走了。分别在即,两人都知道从此真的是后会无期了。她哽咽着轻呼他的名字……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最后一次相拥。
一年之后的那个初夏之夜,一场暴雨侵袭了她的城市,一声巨雷将她从梦境中惊醒。她决定要彻底斩断与他之间的情丝。但毕竟是爱过,且是拼劲了全力,她原想与他修得一生一世的情缘,可等来的还是一场千疮百孔的爱情。她在写那封诀别信时是异常痛苦的,就像一颗心,被生生切成了两半。
她在信中写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随之附上的还有三十万元的稿酬。世人都不懂她为何如此,她给出的理由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毕淑敏曾经在她的散文《柔和》中这样写道: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离开了她之后,他又遇到了几个不同的女人。他总是在女人那里寻找自己曾经并不快乐的童年,寻找自己失去的那个世界。可他一定是晓得的,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失去的永远都不可能找回来,断裂的情也永远无法弥补。
在他的《今生今世》中,这个薄幸的男子依然是无限深情地回忆着当年的光景。他在书信中写道:
梦醒来,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已是垂暮之年的他,寄居异国,虽深知今生与她的缘分已尽,还是依然会在明月当空之时,念起当年与她日日相好的时光。
他自然是懂她的,更是深爱过她的,只不过,他最爱的还是自己。
她,再好再好,也只是他的之一,而不是唯一。
他们的爱情仅仅维持了三年,便结束了。
此后的岁月里,她依然昂着高贵的头,孤傲又漠然地看着这个世界。那是生命中最为颓废的一年。
整日里,她精神恍惚,不思饮食,仅仅依靠吃西柚汁维持着生命。她的生活每况愈下,她的时光渐渐荒芜。世间,再也寻不着一个愿意陪她看细水长流的人。她亦不是俗世男子眼中可日日操持家事的贤妻。除了他,还有谁,能入得了她的眼呢。
即便是后来,她遇到的两个男子。前一个,她不爱,喜欢的只是那张英俊的脸。那个男人虽然给了她一段春风化雨般的爱情,却因为她长得不够美而最终选择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明星。
后一个,很多人都为她觉得不值。但她还是把自己匆匆地嫁了。在万念俱灰时,在她清醒地认识到已无法再度拥有意念中的爱情时,她孤注一掷。
她所嫁的男人年长她三十岁,给了她如父如兄般的温暖,却给不起她要的爱情。相守的十余年中,她与他,相敬如宾。即便是他瘫痪在床,疾病缠身,她依然不离不弃,精心照顾,直到他去世。
再后来,她也老了,一步步走进苍凉的时光里。她将老去的自己,放逐在一个孤岛里,放置在一个空壳里。她不顾世间的繁华与萧瑟。不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不顾花开花落,有情无情。她闭上双眼,缄默如井。
她的晚年,如果非得要找一个字去形容,那便是瘦。出奇的瘦。瘦得只剩了一副干瘪的躯壳。灵魂早已离开了肉身,各种病痛缠绕着她。最后,她选择让自己的生命无声地萎谢。
她的晚年,如果非得要找两个字去说明,那就是放弃。她不断地放弃着生命中多余的东西,放弃了与外界的联系。最后,因那些如影随行的干扰与痛楚,她选择将自己隐匿起来,以此去捍卫生命最后的尊严。
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的人有自己的泥沼。她说。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她说。我们回不去了。她说。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她曾经深爱过的那个男人病死在日本东京。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在美国洛杉矶的某间公寓里,这个寂寞惯了的女子,寂寞地死去。
一如她七十五年寂寞的人生。不知是不是巧合。
他,在七十五岁那年离开这个世界。
她,也是在七十五岁那年,奔赴天国。
她终究还是萎谢了。
七十多年前,爱玲曾在常德公寓居住。在那里,她遇见了胡兰成,遇见了爱情。
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月圆之日,一代佳人命陨异国。九月十九日,她的骨灰在洛杉矶惠捷尔市郊外的玫瑰岗墓园火化。九月三十日,苍茫无际的太平洋成了她生命最后的归宿。
二十二年的漂流,听惯了大海涌动的潮音,她的灵魂是否还会漂回来?想来,她亦是不愿意漂回来的。
岁月更迭,如今的常德公寓,铁门紧闭,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除了几块能证明那段历史的铭牌,这座几度翻新的公寓里再也寻不到当年的踪迹了。
她曾居住过的65室不知换了多少位住客,换了多少光景?65室窗外的那个阳台,她曾与胡兰成相拥而立;她也曾慵懒地站在那里篦头,远望,那个阳台是她与外界接触最多的地方。
老上海的繁华皆在阳台之外,而这些都是与她无关的,她亦是不爱的。
爱玲的字,美进骨髓,是枕边百读不倦的书册。她的字,滋养着我的青春,在如水的年华中,我阅读着,倾慕着,叹息着。
她的孤傲与清冷,是青花瓷上的幽幽绝笔,是昆曲中的抑扬顿挫。在她亲手封缄的旧时光里,爱情是一抹不经意间掠过的剪影,也是一道灼痛自己的火焰。
她七十五年凄风苦雨的生命历程中,写下了无数传世之作,留给后人无数经典语录。
她写过《倾城之恋》,在一个个苍凉的场景中,倾注了一生的爱恋,换回的却是一个人的遗世孤单。
她写过《半生缘》《小团圆》,她一生擅写月亮,却终究是与“团圆”二字背道而驰。她曾写道:
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世人皆说,爱情于她,是毒酒,可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连那些“毒”,亦是甘之如怡。
胡兰成强硬地闯入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让她的城一寸寸地失守。他不过就是一个自私滥情的男子。她只是一个遇到了爱,就愿意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的傻女人。
他是她心头无法抹去的朱砂痣,是悬在她头顶上的白月光,令人惊艳的红,寒人心腑的冷。他们相爱或相离,得到或失去。最后,却无法细水长流,碧海无波。
这篇散文,原题为《后会无期》。写于2014年9月8日,今晚,我将此文做了修改。自顾自地写到这儿,才蓦然发现夜已深,茶已凉,唯有一曲《乱红》在耳边回旋。
写过的字可以改,许过的誓言可以改,世间少有一成不变的事,也少有至始至终的情。所以,那些挂在口中的永恒与永远,终将只是残存于意念中的美好。所以,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一定要在相爱的时候好好相爱。
世事无常,各自相安,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