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的是一个长长的忧伤的故事,至今每每想起来都有些惆怅,哀伤。
我是金子,认识明秋的那天,是贵阳难得的艳阳天。我考上四川一所中专,那天正是体检的日子。体检安排在一个幼儿园的大院里,来来往往都是满脸憧憬的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叽叽喳喳。在我前面排队等着量身高体重的是一个矮小的女孩,她似乎有些焦急不安,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然后她就回头看到了我,她一把抓住我胳膊,我有些吃惊。然后她小声问我:“你说这个有没有身高要求?会不会因为太矮被刷下来?”她有些紧张,握着我胳膊的手心满是汗水,我的胳膊很快也湿润了起来。我打量了一下她,目测比我矮一头,我当时160公分,她也就140多点吧,确实有点矮。我安慰她:“应该不会吧,反正我的招生简章上没有身高要求。”她长舒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的招生简章上也没有身高要求。”然后我俩结伴查完了体检的所有项目。
本以为就是一次普通的邂逅,没想到却是我俩友情的开始,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半个月以后,爸爸送我去四川报到,一下火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又看到了明秋。她跟在一个扛着麻袋的男人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包,微微驮着背,本就矮小的身子显得更加矮小了。我兴奋地喊她:“明秋,明秋。”许是因为她没想到在异乡的街头还能遇到熟人,所以她看见我的第一眼竟然有些呆滞,随机便也兴奋地朝我走来,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学校。等到了学校,报完到,我们竟然还是同一间宿舍,真是太巧了。写到这里,我都不禁有些感叹缘分的神奇。
相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明秋来自贵阳的农村,一个贫穷的家庭。她是姐姐,下面有三个弟弟妹妹。她特别节俭,吃穿用度都是最差的,这样的出身使她异常地自尊,也许只有在自尊外衣的掩盖下,才能保护她敏感而自卑的内心。她经常跟我说:“金子,以后我要生了孩子,我一定好好爱他,尽自己最大的可能给他最好的生活,我不会让他过得这么沉重。”每每这时候,我都握着她的手,安慰她:“明秋,等毕业就好了,你工作了,到时候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她苦笑:“我跟你不一样,我能上学的条件就是等我毕业要养三个弟妹,25岁之前不能结婚。”我愤愤:“简直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这么狠心?”“没办法,我们那里女孩子大抵都是这样的命运,要么就结婚,给家里换来一笔丰厚的彩礼。”
四年后,19岁,我们毕业,一起被分配到了县城里的火车站,机电段,住一间宿舍。彼时我已经长到了168厘米,这在贵州算是巨人了,而她依然比我矮一头,150厘米左右,在人高马大的我身边显得尤其小巧。工作初期,我们时常跟着老师傅在长长的铁道上巡检。我们沿着铁道,顺着铁枕,一边走,一边听着老师傅的经验教导。明秋个矮,腿短,走路还有点一巅一巅的,所以走在间隔75厘米宽的铁枕上有些吃力,于是我便拖着她,那条长长的铁道上经常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手拉手亲密依偎,每每这时候她都跟我说:“谢谢你,金子,你对我真好。”我使劲拉了拉她的手:“小妞,可别太感动哦。”然后我们笑作一团,老师傅看着我俩,感慨着年轻真好。
半年以后,我们结束实习期,顺利转正,一个月能挣500块钱。明秋依然很节省,每次发了工资,她只给自己留一百块钱,其他的都寄回家。有时候看上某一件衣服,她要省吃俭用几个月才能买下来。那年夏天她看上一条裙子,价格不算太贵,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生活费吧,她每次路过百货大楼,都忍不住进去看看那条裙子,试穿过两次,很漂亮,然后她在售货员复杂的眼神中脱下裙子,等有钱买的时候已经到了深秋,早已过了穿裙子的时节。她依然兴致盎然地买回来,我疑惑地问她:“明秋,现在都穿不了了,你干嘛还买啊?”明秋摩挲着裙子,热烈地回答:“我喜欢。对于喜欢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目光泠冽而坚定。
20岁的明媚少女,对爱情充满了想象和憧憬。明秋喜欢上了一个比我们早分配来一年的男生,小林。小林是个阳光帅气的男生,一笑起来嘴角弯弯,很是好看。每每周末,他们这些离家远的人便聚在一起吃饭打牌,而我大多是回临县的家看望父母,与他们这些人除了工作没有其他交集,所以对于明秋的暗恋我竟一点察觉也没有。那天,我们埋头工作,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咯吱”一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安静,我们猛地抬头,齐刷刷看向门口,小林一脸笑意地走了进来,身边的明秋突然脸色绯红,忽地一下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小林,你……你……找我吗?”小林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我,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我找金子。”我好奇地看着他,一脸诧异,而明秋脸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僵硬,她抽搐一下嘴角,惺惺坐下。“找我有事吗?”小林点点头:“嗯,晚上下班一起吃饭吧,到时候跟你说。”说完他扭头就走,丝毫不给我拒绝的机会。我愣愣地看着他背影,又看看一脸失落的明秋说:“明秋,他找我什么事啊?我跟他又不熟。”明秋冷淡地说:“我怎么知道他找你干嘛。”我诧异地看着一脸冷漠的明秋,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她。我扯着她胳膊:“明秋,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你跟他熟,要不我自己跟他吃饭太尴尬了。”明秋不着痕迹地抽出胳膊,冷冷地说:“我不去。”然后她就一言不发了。
晚上我跟小林去吃火锅,这是我最爱吃的,我吃的大快朵颐,全然忘了跟小林不熟这回事了。等吃的差不多,我才想起来问小林找我有什么事。小林放下筷子,凝视着我:“金子,我喜欢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吗?”天呢,竟然是表白,我的小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内心复杂,被这么帅气的男生喜欢毕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我脸颊发烫,低头不语。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后来他找我越来越频繁,我沉浸在初恋的喜悦中,全然没注意到越来越沉默的明秋。跟小林相处了两个月,我渐渐地发现我跟他的不合适,他这人外表温暖如玉性格却很强势,仅两个月他就对我的生活有了把控的欲望,而我生性率性自在,根本受不了他的掌控,于是我提出分手,果断而决绝。可能他也明白了我不是个好掌控的人,于是我们的分手倒是干脆利索,没有藕断丝连没有拖泥带水。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包括明秋。周末我依然坐大巴车回家,明秋依然和小林还有其他的单身同事聚餐打牌。有一天,明秋拉着我小声地说:“金子,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啊。”我看着明秋一脸慎重,有些疑惑:“什么事啊?这么严肃。”她顿了顿,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似的,开口:“我喜欢小林,很久了,在他还没跟你交往的时候就喜欢了。”我目瞪口呆。她又说:“现在我跟小林交往了。金子,你别怪我。”我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看着明秋一脸惶恐,笑着安慰她:“我怎会怪你呢,我跟小林早就分手了。”她随即一脸释然,笑靥如花,恋爱中的女孩最美丽,五官平平的明秋这一刻面容竟然十分生动。
我不想回避自己的失落,虽然小林是自己主动放弃的,可得知他这么快又恋爱了,我的心里还是有些失落怅然。
恋爱中的女人,幸福甜蜜。明秋已经很少再跟我同出同进了,她像只幸福的小鸟一般依偎在小林身边。晚上明秋也是很晚才回宿舍,往往我都睡下了,才听到她蹑手蹑脚地开门回来。终于有一天,明秋红着脸跟我说她想搬到小林宿舍住。我起初很震惊,毕竟未婚同居在当时还是很少见的,那时我还是个保守的姑娘,骨子里有一些传统,对于明秋这样大胆开放的作风还是有些不齿。同时又担心明秋受到伤害,于是我试探着问她:“明秋,你们要结婚吗?”明秋一脸苦笑:“结婚?我只是跟我家里说谈了朋友,我爸爸就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他指责我背信弃义,他说要么给他一大笔彩礼,要么就继续给家里挣钱,等25岁以后再结婚。”我又问:“那你干嘛要搬到小林宿舍?不结婚这样住一起影响总归不好吧。”明秋脸一下子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小林的意思,说住到一起能更好地照顾我。”她低垂着眼睛,脸颊绯红。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帮她收拾东西,一边整理她的衣服,一边不舍地感叹:“明秋,我们一起住了五年多了,我真舍不得你啊。”明秋停下手里的动作,细声安慰我:“金子,我们只是不在一个宿舍住而已,上班还是在一起的啊,还是天天头对头工作的。”想想也是,于是我便释然。
明秋搬到小林宿舍这件事在公司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八卦的同事都旁敲侧击地向我打听,我只是淡淡回应:“他们是要结婚的。”明秋丝毫不理会同事的风言风语,她安之若素,坦然地打理着小林的一切,俨然早早进入了一个小妻子的角色,那一段时间明秋幸福而平静。
半年后,明秋还是没有说通她父亲让她结婚,而小林也不愿拿出大笔的彩礼,于是他俩还是同居着。而我生活平淡,没有恋情让我去胡霍大把的时间,只得把满满的精力释放到工作中去,这竟然让我有了额外的惊喜。有一天组长找我谈话,她语重心长地肯定了我这一年多以来的进步,鼓励我继续努力,并且把去上海学习的名额给了我。我喜不自禁,急急地跑到办公室想跟明秋分享这个好消息。等我到了办公室才发现她竟然不在。我扫兴地做到自己的位子上,看见自己的工作记录本摊开在桌子上,本子上赫然写着一行字:金子,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了一个名额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来。
这些字下笔狠厉,有几处划破了我的本子,可见写字人当时及其愤怒。字体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是明秋。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旁边的同事马大姐,凑到我跟前,低声问我:“小金啊,是不是组长通知你去上海进修?”我点头。她又压低声音,一副神秘状:“你没听说吗?之前传言这次进修是要派明秋去的,不晓得怎么又换成了你?”我这才了然,原来如此。委屈涌上心头,我一口气跑回宿舍,推开了小林宿舍的门,明秋果然在,小林也在。明秋眼圈发红,显然刚刚哭过。我直愣愣地看着她,目光泠冽,我一字一句地说:“明秋,我跟你认识快六年了,我金子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吗?你以为我会为了一个进修的名额去给领导送礼走后门吗?你也太小看我了。”说完,我不等她回应,便跑了出去。我躲在宿舍痛哭,我知道,这一次我跟明秋的友谊也许真的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