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又到了惊蛰的日子,这个男人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出现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不过这一次,他伤的很重,是他的那匹老马带他到这里来的。
我看着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他,发现他在微笑。这个男人大概被打傻了吧。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每年都会到这里来,但我已经见过他七次了,刚好我到这里也七年。
不过今年也有些变化,往年他来的时候,总是会带七坛酒,这一次,他伤得太重了。惊蛰来这里永远只做两件事,喝酒和边疗伤边喝酒。但是他永远只喝三坛,因为只要三坛酒过后,他就会醉倒,然后一觉睡到三天之后才醒。
五年前师父还在世的时候,也会陪他喝上三坛。师父身体不好,除了他来的时候,平时滴酒不沾。我问师父,为什么。师父说,不喝酒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是因为有能陪你喝酒的人。
师父能治天下人,可唯独救不了他自己。他走的时候,我刚学医两年,医术尚不及他百分之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
师父死后,我以为惊蛰再也不会来了。可是他还是会在每一年的惊蛰之前受伤,然后带着酒到师父坟前。我也只好当着师父的面给他治伤,让师父看看我的医术有没有长进。那一年我十四岁,开始饮酒了,偶尔也会在治疗过后陪他喝几口。
他还是一样三坛过后就会睡着,倒在师父坟前的荒地上。他睡着的时候,身上会有一种杀气,在他醒着的时候我从未见过的杀气。就连附近的飞蛾虫蚁,都会仓皇逃窜,避而远之。
这一次昏倒的他,身上就连一丝活人的生气都感受不到了。我甚至怀疑他已经这样笑着死去了,但我是一个大夫,师父死后这世间最厉害的大夫。
他身上共有十三处不同的剑伤,每一处都差点致命。但最致命的是这些伤口还很新,绝不超过三天。就算我不常在外行走,但也听说过雇佣兵团“十三夜”的名字。
我知道敌人可能已经到了门外,但救人要紧。多年来,这个男人身上几乎全是伤疤,但如此重的伤,七年来,只有这一次。我足足花了七个时辰才将伤口清理缝合完毕,到最后手已经不住的颤抖了。
我瘫坐在门口睡着了,打算听天由命。这是我这辈子睡过的最安稳的一个觉了,只是当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两具陌生的尸体。
我被吓得不轻,赶紧起来去看惊蛰。他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手上多了一柄剑。他身上的伤口,全部裂开了,血迹渗透了包扎的纱布。万幸的是,他还有呼吸。
窗外下起了雨,泥土的腥气与屋里的血腥气混在了一起,让人恶心。突然一道春雷轰鸣,雨势渐大。惊蛰醒了过来。
“你已经成了比那个老头子还要厉害的大夫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对我说道。末了又加了一句,“谢谢,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认识他七年了,自从师父死后,都忘了他上一次开口跟我说话是什么时候。不过这一次劫后余生,他显得格外话多。
夏至
我曾经奉命追捕一个犯人,听说他手中的剑能以一当百,而他手中的笔,能攻城略地。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他,可是他已经埋了剑,折了笔,当起了大夫。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刚好是夏至。那时中原刚刚经历过洪灾,百姓流离失所,所有的地方都很混乱,而混乱的源头,是一个叫十三夜的组织。
他就是十三夜的带头大哥。红衣似血,带领着一帮饥民围在王都城外,当着王的面,大声的宣传着他要求的新政。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普通人可以那样和王说话。我清楚的看见王的眼睛充满血丝,额头青筋暴起。
王很愤怒,不肯答应,派出军队剿匪。接下来就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三年的战乱。
他组织的十三夜在战乱期间吸引了很多江湖高手,在这些江湖人的助力下,战争始终没有尽头。但是大家都累了,身边的人一批又一批的死掉,可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喊停。
战争爆发后的第四年,樱花刚刚开始绽放的一个夜晚,他孤身一人走进了皇宫,叫停了这场战争。而他,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罪人,十三夜的叛徒。
十三夜在那一年夏至被王招安,而其核心则拒绝这样的安排,开始将十三夜的名字转入地下,流亡江湖,成为后来臭名昭著的雇佣军团。
他作为这场战争的发起者,自然不在招安之列,他是知道的。招安之后,再也无人知道他的行踪。而我,则开始了对他和十三夜长达十年的追捕。
在此之前,没有我抓不到的人。可我还是寻了他整整三年,直到十三夜先于我找到他。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以一己之力大战十三剑客,这一次,他依然是一袭红衣,真正的血红色。
他的剑刃已经卷了起来,步法也开始混乱,顷刻间又中三剑。我尚未考虑清楚剑已出鞘,帮他挡下背后的攻击。他大概还记得我,甚至我的剑法。十三夜经过六年的发展,早已不是当初的乌合之众,如今的他们十分的强,更何况还有十三个人。
好在他已经跟他们消耗过一阵,他们的功力损耗都十分巨大,我才能从容应对。十三夜见无法取胜,又有四人受伤,也不再强攻,全部退去。
他倒在地上,将手中的剑扔到一边,看着天空,大口的吸着气。我只是在一旁看着。半晌,他道,谢谢。
不用谢,我是来抓你的。我直接表明立场。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偏过头问我:我错了吗?我没有回答,他也并不需要我的答案。他很快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要救他们,救这个国家。战是如此,和也是如此。
我只知道,是你先认得错。那大概就是你的错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但还是接了一句。
他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只趴在地上打滚,眼泪直流,随时会笑断气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决定,不抓他了。
我把这个男人扛到了最近的镇子上,找了当地的名医来给他治伤,然后离开了。
一年以后,当我再回到这里,他已经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大夫。我带着酒,走到了他的医馆,医书比药多。他埋头在书卷中,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我敲了敲桌子,他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我。
这个男人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老了很多,背也开始驼了。你要看病吗?他笑着问我。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刀疤。
我知道他的伤远比看起来严重。于是提着酒打算出门。他慢慢站起来,说,别急着走啊,就算不治病,也可以喝酒的。
后来每一年的惊蛰,我都会带着酒去找他,有时也带着伤。可是看着他老去的速度,仿佛每一次见面,都过去了十年。
五年过后,再见,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他说是在街头捡到的,就带了回来。小姑娘也不爱说话,没什么精神,就躲在他身后,畏畏缩缩的探头看着我。
如果是个男孩子的话我还真想抢过来给我当个徒弟啊。那么好的根骨,一定能学一身好武艺的。我看着这个孩子,有些遗憾。
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小心思,摸着那小孩的头,说,这可是我徒弟,你就别想了。
我喝了一口酒,想要考考那个小孩,就让她来给我缝伤口吧。这小姑娘倒也完全不怕,就是手生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他倒是一脸自豪的样子,一个劲的夸她的手艺。
很多年后,当我站在鬼门关的时候,才知道她的确值得他骄傲。那个夜里,我再次见到了夏至的剑出鞘,结束了由他引起的一切。
白露
我没什么朋友,非要说得话,大概只有一个。
曾经我以为自己能拯救世界,你说后来?我忘得差不多了。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是对的事情,既然救不了所有人,那就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好了。
所以,我放下了剑,开始学医。那时我才知道,其实,救一个人,和救所有人一样困难。
那天有点冷,天气刚刚开始转凉。我在外出就诊回去的路上,发现她昏倒马路边,身体十分虚弱。
带她回去的第二天,她终于恢复了元气。我送你回家,我把她扶了起来。
我没有家,能跟着你吗?她紧紧握着我的手。
你的父母呢?怎么会没有家?我倒是不介意留下这个孩子,毕竟她的根骨奇佳,好好打磨一下,日后定当不让须眉。
他们说我有病,治不了的病,就把我扔了。我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她像是说着晚饭吃什么一样,目光坚定的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块煮熟的红烧肉。
你当着我一个大夫的面,说你有治不了的病,可不好。我有些意外,我已经给她把过脉了,当时晕倒只是因为太饿太累而已,并没有其他异样。那就留下来直到我把你的病治好吧。
谢谢大叔!我叫白露,你叫什么啊?她第一次表现的像她那个年纪的孩子。
夏至。
那天晚上她就发病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病,那也许不是病,而是神迹。
那完全是另一个人,时而痛哭时而欢笑,暴怒起来连力气都比平时大了许多,将我的医馆砸了个稀烂。我正想要唤醒她,她竟然跟我动起手来,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已经有几年没有动过手的我居然有点兴奋,陪着她过了十来个回合,直到她有些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
我拜访了各地许多名医,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病,最后我得到的答案是,恶灵附身。我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是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人在睡着后会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想,她大概是缺乏安全感,所以才会变成另一个人来保护自己吧。
我开始尝试着跟她交流,了解她的过去,但是心病难医。作为一个大夫,我治不了她的病,而作为她的师父,我只有善待她,让她忘记过往的苦难,也许找回了自身的安全感,就不需要另一个自己来守护了吧。
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发病的频率的确开始降低,以前每次睡着都会暴走的她,慢慢的半个月才发作一次,甚至更长的时间。
可是无法根治的话,将来总会伤人的,到时候我不在了,她还是会被抛弃,再度回归苦难。我想了很久,直到那个男人来找我喝酒的时候,我知道了答案。
我决定教暴走的她练剑。让无意识的她学会判断危险,不再随意发作伤人。她的确是个天才,只要一天晚上的比试就能将我的剑招学个大概,而下一次发作的时候还能应用的流畅自如。
但是我的身体实在坏的太快了,半年以后便无法握剑了。幸运的是,她也很少发作了。白天她一边照顾卧床的我,一边替我开门行医,晚上就在我床边安安稳稳的睡着,听着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她一定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
我常常看着她为了我忙前忙后的背影,总会想着,我这一生,最为自豪的不过一身剑术和医术,如今,这两样都被她学了去,就这样死掉,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