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繁冗，短亦隽永，读尤侗小品实在是一种享受。《六桥泣柳记》洋洋八百多字，而如行云流水，一无滞碍，一读则眼不由己，心不由己，情不由己，只得一路跟着走。以至尤忆亡友，吾亦怅然；尤始见西湖，“自顾衣冠眉发飒飒然皆生爽气”，吾亦“惊喜殆不能持”；尤欣慰之余，悲往日“苏堤杨柳袅袅随风，夹岸剪绡裁锦”之不存，吾亦为眼前荒草断根、台榭湮芜、寒鸦斜阳、孤鸿哀鸣而欲哭无泪；尤成《泣柳诗》六绝而恨亡友之不及和，吾欲代亡友择其一二强和之：
其一
西湖去苏四百里，即行与君提两屐。
吾辈梦中事未了，不堪往日成追忆。
其二
袅袅杨柳随风逝，夹岸桃花落梦里。
千丝万缕皆斫尽，寒鸦不知何处栖。
其三
杜郎寻春春已迟，桓公攀柳柳依稀。
闻君一泣成呜咽，万顷江潮皆吾涕。
（百度上搜不到尤侗的《泣柳诗》六绝）
《谢人馈药启》类四六文，风月膏肓本非雅事，而尤侗却一往情深不自拔，文采飞扬，逍遥何及。典故一个接着一个，司马相如尚未消渴，幽忧子何以忘忧。启双鱼如逢扁鹊，赠芍药又得木瓜。这边厢月宫姮娥送桂枝，那边厢天台仙女遗桃花。一杯池水丈室谈，百神偕游乐钧天。羊叔子馈药幸得陆抗不疑，楚太子汗出全赖吴客七发。百十七字，九个骈句，十个典故，谈笑自若，便纵有百十种烟花痼疾也将烟消云散矣。
《答黄九烟》因黄九烟一句题扇诗而牵出李白、杜甫、汪伦、何戡诸人，兴之所至口出无忌，可见二人友情非同一般。接着笑骂那些口称先生大人心斥老奴小子的奸佞之徒，最后落脚到黄九烟直呼其名或许是“借仆名押韵耳”，如此则尤侗本人也可和汪伦诸辈一同不朽矣。百八十八字，一场玩笑开得轻松自如，令人解颐。
《上沈旭轮书》一气六个比喻高赞沈旭轮诗文，“长江秋注”赞其汪洋恣肆，“危峰绝壑”赞其高蹈脱俗，“空山明月”赞其“清旷无尘”，“蒲团入定”赞其宁静致远，“铁骑疾驰”赞其苍凉悲壮，“疏帘舞风”赞其温润和谐。而每一句比喻又分为三小句，长短自如，且多以四字句为主，飞流直下三千尺，读之有摧枯拉朽不可遏止之势。最后一句又巧妙嵌入“庐山面目”“无人问津”二典，再次向世人极力推荐沈旭轮的大作。通篇百零九字，字字千钧，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广告辞。
午间读完尤侗，晚上又读周容小品二则，无意中如入林荫小径，仓促间又览另一番风景。读《宋磁佛记》，一路上“翠梧修竹，鹃花嫣然”仿佛如见，欲摘又止。进得皜庵，磁佛栩栩然如在目前，这得益于作者细致入微的工笔描画，故而“臂足见筋，胸肋见骨”，“慈悲宛然”。《小港渡者》意味深长，渡者阅人无数，“熟视小奚”而推知“躁急必败”，渡者一句话，胜过十年书。虽然醒悟得晚了一些，被关在城门之外，这一夜够周容反思一辈子的了。两篇小品篇幅不长，加起来还不及三百字，写的都是小，读者收获的却是大。
读毛先舒小品《八月十六夜纪游》，初读“予饮薄醉，鼓一声矣，忽兴不自遏”，吾见王子猷起而乘舟访戴矣；读至其一叩叶门，叶君睡矣，二叩吴门，吴门不启，吾疑其兴不尽而人欲返矣；殆见“密树蔽云，月色隐现，鸣虫感秋”时，吾疑其当遇苏子瞻偕张怀民夜游承天寺矣；然不意还是毛先生一人，又见“一路奇峰怪石，蹲若虎，谺若狮，森立若鬼”，吾想该见到苏东坡父子乘舟夜至石钟山下矣；而憩太岁古庙之陂上，“适三四人聚坐一大石”，吾疑张岱亦舟近湖心亭矣；忽闻“一人歌，一人吹箫倚和，音吐清圆，林薄凝响”，吾恍然见袁宗道坐虎丘生公石上矣；及歌竟而返，“门巷深静”，“已三鼓矣”，吾仿佛又见苏子“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矣；及至作者“映月色解衣就寝”，因思明日再约叶吴二君，戛然而止，吾亦恍然梦醒，方悟读的是毛先生之《八月十六夜纪游》矣，不禁又为毛先生担心，明夜莫不会有雨吧。读而味之，感觉自己一直就在船上，一山放过一山拦，一波落下一波起，然惊魂甫定，抬头见皓月中天，终至心静如水。
毛先舒《与子侄书》现身说法，告诫晚辈日月易逝，须趁年富力强发愤有为，莫将岁月虚过，才情浪掷，以至年衰日暮，思之痛哭。诚哉斯言，诗居“西泠十子”之首，文跻“浙中三毛”之列，毛之一生亦不虚度矣。
尤文一江春水，周文一泓清泉，毛文如一级级瀑布，跌宕生姿。一日三读，领略不一样的风景，不枉浮生半日。
（2021.1.20.初稿，7.12.12:20.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