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的主题历来有多种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本文是作者寄情山水之作,抒写清冷幽深的境界,表现凄凉的心境;有人认为本文是借景抒情之作,表现作者愁闷的心情;有人认为是表现作者欣赏月下荷塘自然之美的情趣,拘守个人的小天地,表现闲适的心情;有人认为它不是抒发作者逃避现实的情绪,而是表现作者对现实不满的愤激之情;有人认为是表现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等等。应该说,这些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似乎又意犹未尽。在笔者看来,从荷与月意象的传统象征意义出发来解释《荷塘月色》的主题,当不失为一种恰当的角度。
大家知道,朱自清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在父亲的教导下,就受过极其严格的国学教育;成年以后,在创作之余,朱自清一边教书,一边研究国学,他的《经典常谈》被公认为为是国学方面的重量级著作。因此,在《荷塘月色》中融入荷与月在古典诗文中的常用的象征意义,对朱自清而言,当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因此,从荷与月意象的传统意义上看《荷塘月色》的主题,愚以为,《荷塘月色》的主题就是表达作者渴望超脱现实世界,对宁静、纯洁、美好的精神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对自由、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荷与月意象在古诗文中的传统的象征意义上来理解。
在中国古诗文中,荷花既是美丽女子、美满爱情的象征,又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行的象征。如下边两首诗:
采莲曲唐·王昌龄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白莲
陆龟蒙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
第一首诗以荷花来刻画出少女美丽的形象,人面荷花,浑然一体,少女的容貌姿态如同荷花般鲜艳,红润,亭亭玉立。第二首诗咏白莲,内容有所寄托,诗人描写白莲花含着怨恨在不知不觉中谢落,暗喻洁身自好的人。他既写出了荷花的清洁高雅,洁白无瑕,不同凡响,也隐喻着诗人的高洁淡泊之志。
月亮通常是高洁和思乡怀人的象征。前者如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借月亮营造了一幅清幽绝俗、空明澄静的画面,很好的表达了诗人超尘脱俗的人生追求。后者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把诗人思念家乡的感情借月亮形象的表达了出来。
由此可见,在《荷塘月色》中作者通过对月下荷塘、塘上月色、荷塘四周的描写,通过对梁元帝《采莲赋》和南朝乐府诗《西洲曲》里的诗句的引用,所表达的不正是对宁静、纯洁、美好的精神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对自由、幸福、美满的现实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吗?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在这篇散文里抒发这么种一情感呢?这里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作者家庭方面的原因。
作者的这篇散文写于1927年7月,正是白色恐怖笼罩中国大地的时候。在此之前,朱自清作为“大时代中一名小卒”,一直在呐喊斗争,但是在“四一二”政变之后,他从斗争的“十字街头”消失,钻进古典文学的“象牙之塔”了。他毫不掩饰地表白这种思想的变化:“在旧时代正在崩坏,新局面尚未到来的时候,衰颓与骚动使得大家惶惶然……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在这三条路里(指政治上的左中右三条路──编者),我将选择哪一条呢?……我既不能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总得找一个依据,才可以姑作安心地过日子……我终于在国学里找着了一个题目。”(《哪里走》)“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以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一封信》)上述的这些内容可说是对《荷塘月色》一文中“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原因的最好诠释。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原因,作者才想起往日走过的荷塘,才想去荷塘解解闷、散散心,才想着超脱这矛盾纷呈的现实世界,去寻求一份宁静、一份洁净,去追求一份自由、一份幸福!
研究《荷塘月色》的主题,朱自清当时的家庭情况也是一个不容我们忽视的问题。
在这个方面有两点值得我们关注:一是朱自清当时的家庭经济状况,一是朱自清和父亲之间的矛盾。
朱自清的第一个妻子叫武钟谦,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的家庭妇女。她为朱自清育有三儿三女。在朱自清写作《荷塘月色》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家六口人的吃穿用度都落在朱自清一个人的肩上,其生活拮据可想而知。用朱自清的第二位夫人陈竹隐在《忆佩弦》一文中的话说“妻子儿女一大家,都指望我生活”,朱自清的经济压力于此可见一斑。
关于朱自清父子之间的矛盾,关坤英在《朱自清评传》中的记述更为具体,并有史料依据:
根据已得到的材料,我们已经知道朱自清从大学毕业后不久,一直到写《背影》时的1925年,他和父亲有过一段感情的摩擦,父子之间的矛盾有时是很激烈的。他上北大的第二年(1917年),父亲的差事交卸了,一家大小断了经济来源,从此生计日艰,进而债台高筑。1920年,他从北大毕业,理所当然,他要负担家庭的经济,但是承担多少,承担有没有限度,他个人有没有独立支配经济的自由。在这些问题上他和父亲发生了一次一次龃龉。1921年暑假,他回到扬州八中任教务主任,父亲凭借与校长的私交,让校长将儿子的每月薪金直接送到家里,而朱自清本人不得支领。这种专制式的家长统治激怒了朱自清。一个月后他愤然离去,到外地执教。父子从此失和,这年冬天他不得不接出妻儿,在杭州组织了小家庭。1922年暑假,他想主动缓解和父亲的矛盾,带着妻儿回扬州,但父亲先是不准他进家门,后则不予理睬。过了几天没趣的日子又悻悻而去。以后父子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这就是《毁灭》中所说的“败家的凶残”、“骨肉间的仇恨”。1923年暑假虽又回家一次,但与父亲的关系仍未好转。
这段话不仅使我们看到了朱自清父子之间激烈的矛盾,而且有助于我们理解父子矛盾的根源。表面看,父子冲突是经济原因造成的;而实质上是自由和专制的思想斗争造成的。经济冲突只不过是形式上的显现罢了。实际内容是一个要遵循传统文化的礼制,维护对儿子的支配权;一个要向传统文化挑战,追求自由独立。因此,父亲的封建家长制的垄断与儿子张扬个性的追求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且不说后来父亲不让儿子进家门的冷酷,只就他通过与校长的私交而支取儿子全部薪金这一做法本身来说,就是对儿子的极大不尊重,是对人格尊严的侮辱。这在一般人都是不能忍受的,更何况受过“五四”精神洗礼的朱自清呢?
那么,朱自清和他父亲之间的这种矛盾在他写作《荷塘月色》的时候解决了吗?答案是否定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弟弟朱国华在《朱自清与〈背影〉》一文中相关内容得到证明。原文中有这么一段:
一九二八年,我家已搬至扬州东关街仁丰里一所简陋的屋子。秋日的一天,我接到了开明书店寄赠的《背影》散文集,我手捧书本,不敢怠慢,一口气奔上二楼父亲卧室,让他老人家先睹为快。父亲已行动不便,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了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着儿子的文章《背影》,只见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睛,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
从这段文字上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朱自清写作《荷塘月色》时,父子之间的矛盾并未得到缓解,而这一点对于生性孝顺的朱自清来说,无疑是非常痛苦的。而这种痛苦应该也是造成朱自清“心里颇不宁静”的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荷塘月色》的主题就是表达作者渴望超脱现实世界,对宁静、纯洁、美好的精神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对自由、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作者之所以要抒发这么一种感情,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个人家庭方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