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家道文化,打造智慧家庭
XUE MO CULTURE
选自《世界文学》第1期
猴子故事三篇
卓尕次力[藏族]
之一 耍猴兒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看见成片的蝴蝶从油菜花飞过蔓菁叶片,飞进了闪耀的水光;大风呼啸的日子里,我看见大风卷着雪花和鸟群,撞翻了一排排用来晒庄稼的木架。
庄稼成熟了,我趴在木架顶上,观赏着宁巴村秋收的景象,等待着风雪的到来。我看见歌声里挥汗如雨的男人,让一排排镰刀在阳光里狂舞,我看见无数女人的乳房在麦芒上晃动,惊飞了灰色的麻雀。我在木架顶上躜跳如飞,身轻如燕。割完青稞,燕子会三三两两地飞向南方,人们要给犛牛架上犁杖,把麦茬翻埋到地底下去。那时,一行行大雁,也聒噪着飞过村庄。
许多年前,雁行在村庄上空聒噪的日子里,我被主子牵到了宁巴村。我们来自充满茶香和丝绸光芒的土地,当年沿黄河而上,在永靖城边,找到了洮河。我记得永靖有个叫做炳灵的山谷,那里有许多石窟,石窟里全是人,石雕或泥塑的人。他们几乎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身形各异,有的像我的主子,有的像主子的朋友或债主,有的像主子歌词里的神仙,没有一个人像我,因为我是一只猴子。我不记得我的父母,只记得在很久以前,我在主子不懈的教诲下,学会了爬竿子、钻圈子和跳大戏等本事。我和主子一路表演,风餐露宿,向西行进,主子拿着鞭子扯开嗓门唱,我换穿着各种衣裳随道具跳。
我们离开永靖城,走了很长时间,钻进了一个城门。主子说,许多年前,这里叫做狄道。城里的人很喜欢看耍猴儿,主子唱得荡气回肠,我跳得晕头转向。我们继续溯水而上,从岷州迈入了卓尼土司的领地,主子的营生越来越寡淡,主子显得暴躁又固执,我捱的鞭子明显地多了起来。来到宁巴村时,人们终于忍受不了主子的暴虐,解开了我脖子上的铁链,夺下了主子手里的鞭子,把主子放在木筏子上,推进了切巴河。宁巴人说,我那多才多艺的主子从切巴河漂进了洮河,从洮河漂进了黄河,最后漂入大海,找到了僧伽罗岛上的宝藏。
我从此变成了一只吃百家饭的猴子。我喝着东家的优酪乳,吃着西家的糌粑,身子在飞速长高。一股火焰在我的生命里熊熊燃烧,我能抱起百余斤的青稞袋绑在犛牛驮鞍上,能驯服烈马,并用铳子打飞村对岸架杆上的芫根头。宁巴人说我已经是一个精力旺盛的汉子,应该找一个好姑娘做我的妻子。我说这万万使不得,我是一只猴子,怎么能和人家姑娘成亲呢?
宁巴人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一只猴子,你不知道我叫猴子吗?
我说,不能娶人类的姑娘做我的老婆,我叫猴子。
宁巴人说,那有什么?我的外号叫野牛,我不也照样娶了灵智家的丫头吗?
宁巴人说,难道我的老婆阿珍不是人?难道我的岳父灵智不是人?
我说,野牛是你的绰号,你的真名叫拉加,你是一个男人,你不是一头野牛。
宁巴人拉加说,猴子是你的绰号,你的真名叫——你的真名叫什么来着?
宁巴人拉加说,三宝啊,我们只知道你叫猴子,我们不知道你的真名。
我说,因为我本来是一只猴子,我没有人的名字,真的,我是一只猴子,我既不叫扎西,也不叫金巴,我只叫猴子。
宁巴人拉加说,你别瞎说了,哪有长得像你这么健壮的猴子?哪有像你一样会说人话的猴子?
宁巴人拉加说,你当年在虐待一只猴子,你让牠上午受着地狱的折磨,下午捱着畜生的鞭子,黄昏眨巴着饿鬼的眼睛,所以我们讨厌你,我们给你取了个外号,叫做猴子。
我说,你们弄反啦!我就是那只猴子,驯养我的那个主子,不是被你们驱逐出卓尼土司领地了吗?
宁巴人拉加说,你别胡说,你就是猴子——我是说你就是那个外号叫做猴子的人,那个叫做猴子的猴子的主人。
我问,你是说其实我不是猴子,而是一个耍猴儿的人?
我问,那猴子到哪儿去了?被你们驱逐了?
宁巴人拉加说,不是当年被我们强行放生了吗?牠一直在贡巴。你知道贡巴的那座雄伟的建筑吗?那座金顶闪耀、墙面染成白色、墙头压满红柳的建筑吗?猴子一直在绕着它转圈,被那些善良的男女喂肥了,牠活得滋润着呢。人们给牠取了个绰号,叫做胖扎西。你看,叫猴子的不见得必须是一只猴子,叫扎西的不见得不是一只猴子。
宁巴人拉加说,据说咱的祖先就是猴子,所以啊,是人是猴,都不重要。不管你是猴子,还是耍猴儿的人,都一样,阻碍不了春天的燕子,留不住秋天的雁群。
宁巴人拉加说,说到秋天,如果不收割,冬天吃什么?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含糊不得的,你该娶老婆了。
宁巴人拉加说,你不耍猴子已经很多年了,你该娶个老婆了。
宁巴人拉加说,你不要总是记着一只猴子,你应该多想一想人类,比如漂亮的宁巴姑娘,你应该娶妻生子,做一个幸福的宁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