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那个时候计划生育的大浪正猛烈地席卷着中国的城市和乡村。我痛恨那个年代,让我在刚出生的时候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也感谢那个年代,让我遇见了我的养父养母,没有在那个不受待见的亲生家庭蹉跎一生。
我生理上的母亲刚怀上我的时候,我的亲姐姐刚满两周岁。因为我性别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我在那个家是不合时宜的,他们烧红了眼盼着能生下一个儿子,续上第三代单传的香火。而我,却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二胎女婴。
当我还是一个胎儿的时候,全家对我还是报有很大希望的,他们观察母亲的肚形是尖是圆,留意母亲的饮食嗜酸还是爱辣,从而得出我很有可能是一个儿子的结论。
为了确定我的性别,我的亲姐姐也被派上用场,她摸着母亲的肚子说里面是个小弟弟。我隔着母亲呢肚皮对她冷笑,怎么小小年纪就如此谎话连篇?说着这些没有根据的话,难道你不会脸红吗?
真的要感谢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个时候私立医院还没那么盛行,也没有人在怀孕的时候想到去医院确定胎儿的性别,虽然他们想知道想得快要发疯了。所以,生男生女,他们只能赌这二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我顺利地降生了。
我刚刚顺着母亲的产道来到这个恼人的世界,发出了第一声绝望的啼哭。我的那个给我贡献了四分之一血脉的生理上的奶奶,就迫不及待地伸直脖子问产婆,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产婆讪笑着说:是个千金。
可惜,我在他们心中既不是价值千金,也不是重若千斤。我在他们心中,甚至不如一只能卖钱的小猪仔来的实在有用。
我生理上的父亲将一个红包递给产婆,只不过他将里面事先准备好的钱拿出了一半儿,这个红包本来是为生儿子准备的喜钱,生了女儿,自然不能算喜事儿。
觉察到家里的氛围不对,产婆也不敢嫌钱少,揣着钱就要告辞。
这时,我那号称大善人的生理上的奶奶,一边将一篮子土鸡蛋递给产婆一边说:“大嫂子,我家媳妇生女娃的事儿,可不敢往外说,要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个死胎。”
产婆点着头,拿走了那一篮子本来是给我母亲补身体用的土鸡蛋。她对这样的要求早已见惯不怪。在那个年代的农村,送走一个二胎的女婴,就像送出去一只小鸡小鸭那样稀松又平常。
母亲生产完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便挣扎着坐起来抱我,她想给我喂奶。她身体还虚弱,又心郁难解,眼中含着泪,可这都不能阻止她乳房的肿胀。母爱,亦是天性,是任何私心杂念挡也挡不住的情义。
奶奶却一把将我从母亲怀中夺了过来,她气急败坏的说:“喂什么喂,反正过几天都要送走的,难不成你还想养大?”
看着哇哇大哭的我,母亲流着泪说:“可是,娃饿了呀!”
我和母亲的泪水也没能软化奶奶坚硬的心肠,从出生开始,我就没能吃上母亲一口奶水。我饿的哇哇大哭时,奶奶会用小勺子喂我点儿米汤或是白开水。苍天有眼,我没有被饿死,而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的存在,街坊邻居来串门的时候,奶奶都会将我藏在大衣柜里,我忍着声,不哭不闹,仿佛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生来就是遭人嫌弃的,不敢再惹什么麻烦。大衣柜里那淡淡的樟脑丸的香气,是我对于生命和尊严最初的印象。
我在亲生父母家待的最后一天晚上,奶奶刚要打发我睡觉,大门却在此时被敲得乒乓响,院子里的狗狂吠着,吓得我哇哇大哭起来,奶奶只能用她粗糙的大手掩住我的嘴。
爷爷骂骂咧咧的起身去开门,等到发现敲门的是计划生育检查大队的,他也紧张起来。
父母亲也闻声走出了房间,父亲悄悄掐了姐姐一把,她嚎啕大哭的声音遮掩了我虚弱的哭声。
检查大队的人没有找到我,但是他们望着母亲平坦的肚子,哪里肯善罢甘休?
父亲对他们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他们提出来要看孩子的骸骨,父亲只好硬着头皮去厕所打捞,在粪水里捞上来一个一尺来长的骸骨,这件事情才算罢休。
那个骸骨当然不是我的,也不是别人的,而是一个出生不久就赴了黄泉的小猪崽儿的。爷爷高瞻远瞩,早在我出生之前,就为我想好了假死的路数。
那一夜,一家人都受到了惊吓,我成了不得不送走的定时炸弹。
第二天夜里,我就被送到了同村的老孙家,也就是我的养父家。养父三十大几了才娶了一个寡妇做老婆,那个寡妇带着她的儿子一起嫁进门,却不能再生养了。两口子都想要个女儿,这个家才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中年得女,养父对我可以说极尽宠爱,许了我他能给的一切。如果不是村子里那些人的指指点点,如果不是我和我亲姐姐长得越来越像,我不会相信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真相就是真相,即使再丑陋,我也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
刚上小学的时候,总有一个大姐姐给我零花钱。我潜意识里知道她就是我的亲姐姐,天真的她,想用她自己的方式来弥补我受到的伤害。
可孽是大人们造的,这债又何须她一个小孩子来偿?我嘲笑姐姐的天真,但还是坦然接受了她的善意,就当是为了安慰她的良知,为什么当年被送走的是我而不是她?
姐姐小学毕业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听说她去城里上了中学,后来又考上了大学,之后就很少再回来。也好,这样的故土,不回也罢!
我却没有她那样的好运气,初中还没毕业我就辍学去打工了。养父年纪大了做不了工,挣不来钱,养母整天数落他,我于心不忍,只好代替他扛起了养家的重担。
有一年,我回乡的时候碰到了生母带着她的小女儿在逛街,是的,即使抛弃了我,我的亲生父母也未能如愿生出儿子,真是老天有眼!她们手牵手的亲密样子,是我不曾享受过的温情,我真想冲上去给她们一人一个巴掌,在我一个被抛弃的人面前卖弄什么母女情义?难道还嫌我受到的伤害不够深吗?
可是我的理智和教养告诉我,我不能那样做。最后我只是昂着头从她们身边走过,留给她们一个骄傲的背影,并且告诉自己,如果可以的话,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走这条路。
二十二岁那年,我结婚了,我的新郎不高也不帅,还是个没钱的穷小子。养母骂我下贱,养了我二十多年,最后找这么个主儿,害的她一分钱彩礼都没拿到。
可是我就是爱他,爱他在我冰冷的人生中给予我的那一点点温暖,爱他承诺无论以后我生男生女他都会视若珍宝。
生命是一场轮回,如今我也已为人母亲,经历了生产的痛苦,我理解了母亲当年放弃我的时候,那种心痛和无奈。但也仅仅只是理解,我永远也不可能原谅她,原谅他们。无论如何,在他们决定抛弃我的那一刻,便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我不会原谅,决不!
一个身边亲近的人的真实经历,之所以忍痛拿出来分享,是不想再看到有更多女婴被抛弃,被放弃。生命可贵,性别不是她们的原罪。亲生父母的抛弃对她们来说是一生都不可磨灭的伤痛,成长只有一次,珍爱每一个生命,珍惜这上天给予的父女,母女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