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时候搬了一次家,从有砂石垫道通公共汽车的地方搬到了一个新地方,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大甸子,大甸子中心便是千百年来旧有的大泡子,三个有名的大泡子每当雨水大便暗通款曲,眉来眼去地勾搭成奸,当它们珠联璧合时,我们屯子便被围成了出不去,也进不来的独立团,社员们除了给家掏点能烧的干柴之外,剩下的可就是闷灯儿蜜了,那个时候我还在本屯子就读,我们学校里有两个老师,教一到四年四个班级,老师先给四年级上课,我们三年级的坐在后面看热闹,或者是负责烧炉子,等四年级埋头写作业时才轮到我们三年级正式上课,下课铃声一摇响,我们便鱼贯而出,冲到教室外打闹,追逐,嬉戏,或打跑球,或弹泥球,女同们摇起大绳开跳,直跳得汗流浃背,听到摇铃声响,再跑回自己的长条凳子上坐好,拿袄袖子擦头上不间断冒出来的汗,那时,每家就一条羊肚手巾,我们学生不可能拿着手巾来上学,有汗水、有鼻涕就全靠袄袖子来解决。
直到我上五年级,到别的屯子走读才知道,每当连雨天,我们屯子是被水包围着,根本就出不去,别说小毛道走不出去,就连大道都成了揣眩的稀泥溏,我们的大道不是修过的路,都是秋天用马车把粮食拉向场院在地头压出来的道,这道是经不起雨水浸泡的,稍微有点雨就成了稀泥,车、人都出不去。所以,雨天我们屯子学生的出勤率最低,老师不知道我们学生走路的辛苦,反正我们屯子学生学习都不好,老师想起来就批我们一顿,迟到要挨批,无故不到校,第二天也要遭到“表扬”,我们屯子学生名声臭,别屯子的学生也借机欺负我们,其实,我们独立团出来的孩子很争气,在路上从来不偷瓜,天天路过瓜园没有一个人去偷摘,天天路过果园,我们从来不上树,这样还总被怀疑掰苞米,因为小毛道是穿过苞米地,偷掰苞米很容易,来回走路苞米穗子主动撞肩膀子,伸手就可以掰,每当苞米能烧着吃,小毛道两边的苞米便被掰空,看青的拿镰刀把杆儿撂倒一片一片,其实跟我们学生没关,反正我不敢掰,也不习惯掰,是习惯了被怀疑掰。除了被怀疑之外,我们别的表现都很好,那时在学校,甚至于上茅楼都有死党手拉着手来回相伴,吃中午饭之后,男生女生之间还偶有话说,算是我稍微获得了点尊严。
失了父母后,是奶奶领着我们生活,奶奶教我们做人的道理。印象最深的要从镰刀拐子说起,我家有把小镰刀,我们称镰刀拐子,是十岁孩子耍得开的家什,一次乔家二婶跟奶奶说:“大娘,场院里有很多很多猪食菜,咱们去整回来喂猪……”奶奶是个过日子的好手,虽说是小脚老太太,可她硬生生担起了过日子的重担,带领着我们五个半大孙子挺门过日子,当时是借住在乔家二叔的西屋,而乔家二婶又是风湿性关节炎,身体变形,虽说是年轻,走起路来很慢,胳膊腿都不灵活。奶奶听到好事来了,叫我拿起镰刀拐子,我们仨人奔向场院。
多年的老场院里此时是空荡荡的,场院是平地里挖出挺深也挺宽的壕沟,留有一个正门,到秋后正门的壕沟里棚出个住人的地窨子,给看场院的人住,看场院的人便负责看守生产队一年的收成,地窨子里挺暖和的,社员们打场冷了便进去暖暖,有好事的还能崩几粒苞米花,这几粒苞米花引起了孩子们的关注,场院里全是粮食,没人计较几粒苞米或几颗黄豆粒儿,孩子们以能进场院为荣,孩子们眼里的场院实际上就是地窨子,能进地窨子崩苞米花才是真格地,我是没那个关系,只羡慕出出入入的那些人,在那里崩苞米和烧土豆子,我眼馋他们吃成了黑嘴巴子……我们仨此时来到场院,除了天上的飞鸟剩下的就是眼前飞舞的蝴蝶,我的腿脚是最好的,飞一般地来到场院,初夏的场院,已经是几个月没有人来光顾了,在有些地方还能找到打场的痕迹,场院东一块西一块的长着各类植物,最显眼的当数猪食菜,我的镰刀拐子特顺手,我在前跑马占荒式的把长得最俊的都采收下来,顾不上送到奶奶手上的袋子里或者是筺里,所性堆搁在一旁,割了一堆又一堆,拿眼偷瞅着身后的奶奶,看到奶奶在收装。我便像最勤奋的小蜜蜂,在前面选大的好的花儿朵儿尽情地采,大量地收割猪食菜,成堆成堆地堆放,直到听奶奶喊话才收起可爱的镰刀拐子,等到扛起面袋子时,才发现我跟奶奶俩人的猪食菜竟然没有一个身残的病人多,让我懵灯了,我的镰刀拐子已耍成精了,产量才这样少,在割菜的一路上惹得二婶在奶奶的面前不停地夸我懂事能干活儿!手快会干活儿!原来我就是一个空枕头,跟奶奶两个人还不及病得半残疾人,心里有些犯嘀咕,低声询问一句奶奶,奶奶肯定说:“都装了,没落下。”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到家后,留意二婶从袋子里掏拿猪食菜,虽说是猪食菜挺嫩挺新鲜,猪食菜是野生的,弄到家来便成了好东西,要细加工切碎了再喂饲,我看到二婶从袋子里掏出来猪毛菜,我开始不接受了,恨不得当场揭穿她的嘴脸,急回屋跟奶奶低声说:“真不要脸!死瘸子偷装了咱们的猪食菜,全场院就一处长猪毛菜,我见猪毛菜又高又嫩,一大片被我拿镰刀拐子全撂倒,可是,咱家的袋子里一根没有,都被她偷装走了,咱家的猪食菜剩下的可全是灰菜……”因为两家人住一座房,我家住西屋,两家共用一个外屋地下,奶奶示意我住声,我仍有鄙视的压低声音大骂……奶奶严厉地拿手指着我,恶狠狠地阻止了我……
在二婶切完菜拿出去饲喂,奶奶趁二婶没在屋时才悄声对我说:“你这孩子真嘎咕,在那么一点点小事上论成败,一把猪食菜把你的人品曝露了,将来长大了,能耐大了,别人也借不上你的光呗?我倒是希望你能天天整一筺送给你二婶,先不说咱们全家白借住在人家西屋,整片的园子又白给咱们家种,你若能代替大人还一还人家对咱们家的恩情,那可就是你的懂事儿,再说了,你二婶告诉咱们场院里有猪食菜,就这件事也值得咱给她点租子,她腿脚不好,你就不能心疼弱者?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再继续下去,你永久缺泛爱心,谁能借上你的光?凭你现在的为人就不能养老人,吃你一口东西你都心疼,将不会真心主动来养老人。偷装你一把猪食菜,就要对她发作,若有人从你碗里拨饭,你不得张嘴咬人?”被奶奶强行压制,心里肯定是不服气,我好不容易让镰刀拐子成精才取得的成就,被偷走了,若是向我吱声张口要,还能有所接受……
从此,奶奶常支使我帮二婶做事,反正那时的孩子都干活儿,为别人做点并不难的小事,获得的赞美可是比付出的多很多。慢慢的把偷猪食菜的小事冲淡了,我不再厌恶她了,不再觉着她偷猪食菜的猥琐,反觉着自己是个强者。
借洗洗盆,那个时候一个壮年劳力,也就是好社员一年能挣二千八百公分,十个公分差不多等于九角钱,也就是一个社员每年挣250元左右,扣除口粮钱等,能持平不欠生产队的家庭就是好家庭,那时的生活是真没钱,生活用品都是相互借用,有时随礼的二块钱要靠栽借才能去押宝写礼账。出远门借自行车那是常事,甚至连锄头、镰刀这类的常用工具都有借用,一天,隔几家的李家有个姑娘来我家借大洗衣盆,要拆被,她稍微大我一两岁,是个黄头发的姑娘,已经辍学,长得挺好看的,她娘病故,因而她算是她们家的女主事,在学校上学时,她是我下一年级的学生,第一次来我家,被我挡住了,我谎说:“我也要用……”这时奶奶进屋,在旁答应借给她,其实,我家的洗衣盆平时都扣在酱缸上,自家洗衣服很少用到大洗衣盆和搓衣板,平时二者不配套搁一起,奶奶随手在柜头把搓衣板抽拽出来递给她,她又从酱缸上端走了大洗衣盆。我极不情愿把东西借给她家,愤愤地说:“上次她哥黄毛子借气管子(打气筒)就没还,我找他家索要,他竟然说还了,明显是他们家给密起来了……这样的人家谁还敢把东西借给她?……”奶奶耐心劝说:“东西不怕使,若如你那样说谎,咱是什么人?最关键是你说了谎话后,心里会很不得劲儿,人有一次不老实,说了谎,那就会经常谎话连篇,你这样小就开始扯谎,啥时候是个头儿?”奶奶见我还在不服气,问道:“你有过外出借东西的经历,当你遇到这样的情况,明明那东西闲搁在那,就是不借你,你作何感想?”这种事儿肯定是有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两次,当时心里头是有过怨怼,肯定是有点看法,奶奶继续道:“咱们就住在这个屯子,咱过日子万不能过死门子,过死门子了,坏了咱家的名声那可就太可怕了……”我知道死门子的日子是啥意思,我们屯子就有一户这样的人家,他家万事不求人,别人也求不到他家,因而,他家的学生也是我们大家欺负的目标,他家的外号祖祖辈辈都被专门传用,他家的姑娘找不出婆娘,他家的小子找不到媳妇儿,都得远远地到别处找,我还小,没有说不上媳妇儿的迫切性,也没考虑过说不上媳妇儿的糟心事,可我们都在无缘无故欺负他家的孩子,万一我家把日子过到那个份儿上,是挺可怕的……我显然被奶奶说服了。嘴上还是不服气,顺口说道:“那等到她还洗衣盆时,让她把她哥密起来的气管子也还回来!”奶奶对我不依不饶失去耐心,愤怒地道:“你这孩子眼皮子这么浅?那么多好的你不去比着学,专咬着坏人坏事瞎滥计较?你可真有大出息……”
奶奶是厉害的老太太,其实,我们每个人受到的教育都不少,关键是别人的话进你心里多少?拿百善孝为先来说,怕没有人不明白百善孝为先是什么意思,可是,有的人宁肯自己不吃,自己不穿,不赌不嫖,不乱花钱,也要把全部的爱给儿子,儿子的儿子更加重要,甚至于钱的使用权都可以是孙子的,消费占比孙子可以达到100%,在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爹妈的份儿,爹娘的消费占比归零,多年没有动态,这种任劳任怨管孩子吃、喝、拉、撒的人,没看到父母曾一泡屎一泡尿拉扯他,更看不到自己曾是爹妈的掌上明珠或者是心头肉,更加难知爹娘对他的那份深情的牵心。试问,一个人对他的爹妈都不好,眼里连爹娘都没有,那他眼里还能有谁?人生活在世上,没有感恩之心,他就是自私的人,看不到别人对他的好,他也难以得到众人的支持,他说出的话也不中听,用国家主席刘少奇的话讲就是缺少修养。
奶奶走了快四十年,她老人家的叮嘱声音仿佛越来越大,奶奶的话是真有道理,“常怀感恩心,更具人情味儿……”奶奶之所以那么有威望,绝不是因老太太长得漂亮,是奶奶的话太强大了,奶奶教育了我们父子两代人,我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至今仍怀念我那小脚老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