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未至,屋里的三角梅已开了一室嫣红。我喜梅,曾栽过一盆没有活,便又置了一盆好养的三角梅。三角梅枝软,下垂得厉害,我用竹条从下端支起一圈,又稍加修剪,也隐约有了一点扶疏之态。
但此梅也虽好,终不是疏影横斜水清浅之梅,看多兴尽,便又想梅。
腊月已至,银川若是有梅也该开了。今冬的雪貌似有些多,前不久连下了好几天,昨天又纷纷扬扬起来。旧雪不曾化去,新雪又添上一层,似是特意在等梅。梅悄悄地开了,叫人踏雪去寻,这该是多有情致的一幅画儿。
可我自上一场雪摔了腿,到这场雪上依旧不能行动起来,便也不能出去寻梅了。朋友圈有人发了图片,一树枝条雪厚寸余,厚厚雪里又红意点点,很像是开在雪中的红梅。但细看又不是,不过是长白忍冬树结的碎碎小小红果子,我之前还采过几支插在白瓷净瓶里,看似很像梅。
我是去秋留意这结着小红果子的植物的,不知何名,查阅一番才知是长白忍冬。此树很耐干寒,冬来时小果子依然红着,我想真能忍过一寒冬吗,果不其然,至春树上犹存些颜色。但新春渐暖,这一点故颜已不再受人注目,人都翘首以盼的是一场新的花事。最先开的是桃,依次是杏。杏花开始一树紫红花苞,很是惊艳,看着也像是梅。之后梨花开了,李花开了,海棠也开了,众芳斗艳,春景极盛。
榆叶梅开得稍晚。起初小区里有树结了很多花苞,花苞由豆粒大渐凸,愈艳,我就猜那可是梅,每至树前,驻足抚枝,企盼早日一睹芳颜。后花果在一夜春风里盛开,有梅红色,有桃粉色,但花瓣显然比梅和桃都要多,簇簇团团肉嘟嘟的,一树尤其繁盛,锦烂无比。这一惊艳,眼目不可收拾,一路看至街道上,竟有一条街都溺在这花海里。
榆叶梅虽艳,也终不是梅,不过名里得一梅字罢了。
我腿脚摔伤之前参加了一出合唱汇演,演毕路过一处大院,同事眼尖,说那院里一树花苞即开,肯定是梅。我大概被不情愿的演出弄气恼了,随口就否定,说塞北这么干哪来梅呢。其时正是元旦,新年的冬格外寒冷,塞北于此时能开的花除了梅,还会是什么呢?想必我已错过了心中念念的梅。
看着窗外又晴了的雪,不知何处还有梅,但便有,我也是出不去的,只好去诗里寻些梅影,聊以慰藉。
客以梅为所,移梅取次栽。
花枝向南发,山色自西来。
清影孤窗月,黄昏一酒杯。
扬州有何逊,东阁待谁开。
读罢此诗,甚惊。没想到银川曾有一地方叫梅所。梅所的主人叫郭原,是淮安人,洪武初任黔阳知县,后被贬到宁夏戍边。他到银川就在城西筑一精舍,种了数百棵梅,名之为梅所。此诗是承广给他题的,叫《梅所》。承广是延陵人,洪武初为南昌知事,后也谪戍宁夏。还有一人也为梅所作了诗,也叫《梅所》,很长,极尽咏叹。这人叫潘原凯,是湖广嘉禾人,洪武初任知县,后也谪戍宁夏。
这三个都是谪戍宁夏的江南人,特别是郭原,他一定很是怀念江南,便将自己的居所弄成梅所。想那居所并非江南木构的轩榭楼阁,不过黄土泥坯盖的小土房子,无脊亦无檐,平平一茅屋。茅屋四周种上梅,俨然一处小梅林。梅林又环以矮矮的土墙,安上木扉,平日门扉紧闭,待潘、承这同戍此地也算是江南同乡的两知己来访,才得以一开。若遇雪天,主人设宴弹琴,客人在雪里梅花林中起舞,一时清影流光,翩翩如鸿,是怎样的世外神仙呢。
这三人,实实在在是岁寒三友。梅有孤高之意,他们如此喜梅,盖也因梅是合了他们性的,性情孤高,难容世俗,以致被贬于这挨着胡虏大漠的寒天苦地里。但虽苦寒,却也不至干旱无水。当时银川这里多沼泽湖泊,是黄河流域一大湿地,水土比现在要潮湿很多,是适合长梅的。但不知郭原所种是取自银川固有,还是从江南所移,观我所能见的明时有关银川诗作,仅见这梅所之一点梅影,可谓惊鸿一瞥。清人汪绎辰所编《银川小志》物产篇木之属里,也不见有梅,倒是有桐。可以猜测当时银川究竟是极少见梅的,历经兵燹,至清基本无有。大概郭原所种,还真是从江南带来的,但又是谁,在他临走时折梅送别,凝噎叮嘱呢?
金陵进士玉堂宾,健笔为写江南春。
塞北江南几千里,春色移来梅所裏。
飘飘鹄立梅边人,角巾垫角风致新。
颜如冰雪神为水,梅花岂得是前身。
梅花前身,便是化作塞北戍客,也是姿容如旧,风骨从前,潘原凯这几句梅所诗,读来甚是撩人,真叫人想立时去会一下斯人,但三友之外,恐再不得俗人相间了。
但待病愈,腿脚能行动时,我必要去寻一下这梅所,大概就在银川西门公园那块吧,公园西门还残存着明时一小截城墙,我每从那路过,看树影斜出,恍若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