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楼还是十年前修的,没有电梯,只能一步一步顺着楼梯往上爬。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单元门前,她穿着一件鲜艳的民族风裙子,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银色的戒指,灰黑色的头发被她扎成一个辫子。
“你们是楼上的哇,妹妹好高啊……”,她笑眯着眼睛跟我们搭话,絮絮叨叨地走到了三楼。
“嗯嗯嗯。”我点点头,试图从她浓厚的口音中提取有用信息。
“我们就住三楼,有空找我耍哈。”她站在门前,笑着跟我挥挥手,露出她镶的银牙。
“好,婆婆拜拜。”我也跟她挥手,继续向上走。
回到家里,我“心有余悸“地跟我妈讲述之前的奇妙经历。
“那个婆婆好奇怪啊,太热情了,口音也很重。”我睁大眼睛,比划着说,“她头发也好长啊,都到腰了。”
“嗯,她才搬过来的,她好像是西藏那边地人。我之前遇到她的时候,她也很热情。”我妈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我突然对我的这个新邻居有了期待。说是新邻居,其实也是住在这那么多年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认识的邻居。这栋楼也不过六层,住着十二户人家,大家彼此把门一关,窝在自己屋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上下楼也是自顾自看着手机,擦身而过。大概唯一的交际两家就是一楼投诉我们家空调滴水到他们家屋棚上,以及我们去投诉楼上漏水,溢到我们家天花板,让我家受了这无妄之灾。
而她很怪,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她喜欢穿着大多老年人避开的鲜艳服饰,尤其爱穿裙子,为自己梳着少女般的发型还搭配着银镯,操着一口带着浓厚口音的川普,当然最特别的,还是她过分热情的性格。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出单元门前的楼梯上。她走在我前头,穿着另一条青紫色的长裙,还是编着独辫,一只手被一个白发苍苍却身材高大的老爷爷紧紧牵着,另一只手扶着楼梯,两个人相扶着缓缓下楼梯。
我放慢脚步,不愿去打扰这一幕。到一楼,老爷爷为她打开单元门。出门时,她恰好侧身看到我,眼睛亮了亮,说,“啊,你也出去哇。”
“对,我也出去。”我笑着回应她。
“你现在在读高中嘛?”她转过来问我,手还依旧被老爷爷紧紧握着。
“没有,我准备读大学了。“
“啊,读初中啊,好好好。“她一脸恍然大悟,偏着头冲我笑。
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准备再次跟她解释。
“读大学!“她身边的老爷爷提高音量,给她复述。
她似乎有点不高兴,用藏语回了老爷爷几句,好像是对他突然的帮忙有些不满,老爷爷看着她,摇了摇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又说了几句,婆婆眼角带笑,眯着眼睛跟我说,“可以可以,好好学习,一看就很乖。“
我们又聊了几句,互相道别后我便先离开了。
走在路上,我还想着怪婆婆和她的老爷爷。毫无疑问,怪婆婆有着令人羡艳的爱情和婚姻。在很多的感情中,只有谈恋爱时才会情侣间互牵着手走在路上,然后婚后这样的行为很少再见到,即使心中有过这样的意向,也都被着“老夫老妻”的名头给搪塞过去。再多的爱意,随着年龄的增大,也都羞于开口。而女人在作为妻子这一角色时,少了自己作为少女时对男友的撒娇与任性,开始更多的照顾丈夫与孩子,照顾这个家庭;男人在作为丈夫这一角色时,少了自己作为少年时对女友的体贴和热情,多了对扛起这个家庭的责任与担当,有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我并非说这样常规的夫妻模式不好,它代表了东方两千多年文化所影响的内敛与含蓄,而怪婆婆的身上,却更多是一种西方式的浪漫与热情,她大概有五六十来岁,却任然保留着少女般的热情与纯真,她的身上戴着一股奇异的魔力,仿佛时间遗忘了她,让她始终有着婴儿般源源的生命力。
后来,我们又见过好几次。每次一见面,不管多远,她都会笑着挥手跟我打招呼。唯一会变的,是她不同款式的裙子和银饰。
那天下暴雨,从中午一直下,单元门前的路上挤满了水,水深大概已经没过了脚。五点时,看着雨似乎小了些,我打算出门,去买晚饭。回来途中,我一眼又看到“怪”婆婆,她的裙子果真引人注目。她没带雨伞,用手护着脑袋向前快步走。
我小跑到她身边,给她撑伞。她抬头一看是我,冲我笑笑,跟我抱怨今天的雨太大。
路上她看到我买的卤肉,兴致高昂地跟我说,“你是去小区外面那家买的卤肉哇,那个卤肉好吃。”
我点头,她一脸骄傲地说,“之前那个卤肉他弄得不好,后来我跟那个人说他弄得不行,跟他说该怎么做,结果现在又麻,又辣,又香。”
到楼梯间,她指着楼梯间的水滩,冲我抱怨二楼住户,“我跟那个物业投诉过好多次了,二楼就是不弄一下,每次下雨楼梯间都有水,好容易滑倒嘛。”
三楼到了,她拿出钥匙,跟我道别,“谢谢你了,感谢感谢,我先回家了。”
我冲她挥挥手。
后来,她搬走了,临走那天我不在,据后来我妈告诉我,她还特意准备过来跟我告别。她回老家了,她终究还是想念家乡的人和事。我想也对,在这里的生活,她始终格格不入,也无法屈服自我改变。这个总是穿着裙子戴着银饰扎着辫子的老姑娘,我的怪婆婆,本就不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