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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梦,梦里说着“不去不去”,醒来时人已经在动车上,窗外景色倏忽而去。下了车开始回忆——似乎是几个堆在一起的小平房、一丛一丛的绿树和色调脏兮兮的滩涂。
平日里不爱出门,偶尔出个市,方觉进入另外一个世界,说着自己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地铁轰隆隆穿行于城市下方。
一条条电梯、一排排长阶,几经周转,总算见到近两年未见面的朋友,原以为会出现的陌生感,在见面的一刻化为虚无。嗳,怎么说也是“老朋友”嘛。
然而相处下来,愈发觉得,原来自己和“老朋友”之间的联系,是通过闺蜜缔结起来的——一次次避开自己的脚尖、从自己身边转移到闺蜜身边的步伐、一场场交谈中间或掠过自己的视线……
“是我太敏感了吗?”
因为长久的自闭和独处,她几乎忘记如何与他人相处。
一颗心沉沉地压在胸口,沉闷而快速地跳动,一声一声,宛如惊雷。
偶尔放空,想到昨晚为这游玩是如何做的准备:洗了一个白色的包,怕干不了,塞到空调外机前去吹干;洗头洗澡是出门前必备的流程;因为长时间的懒散和熬夜,皮肤状态太差,遂敷了个面膜,虽然效果不大;提前选好要穿的衣服,再另外准备一套备选;擦干净被小孩子们踩得脏兮兮的白鞋;准备好第二天要带的东西,尤其是身份证。
最为重要的是,第二天起得比平常上班还要早。
社交场合,她总是不自觉地小心翼翼,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好友。她心里是这么想的:我的朋友实在少得可怜,也重要得紧,是一个也不能够流走的。那么朋友对她究竟是何看法呢?——有没有讨厌,尚不能够确定。
她讨厌自己,很轻易就认为别人也讨厌自己。
“从觉得我不错到对我不耐烦,也许用不上多长时间。”
更何况他们已经相识十年有余,认识的时间甚至长过她和她的闺蜜。
“可惜当我们是同班同学的时候,我的性格是很恶劣的,在最后一年还是一年半,才突然像换了个人格似的,整个地沉静下来、整个地封闭起来。”
因而认识这么多年的他,倘若对她有所讨厌,也并不是说不过去的。而他又是个极其礼貌、很有分寸的人,恐怕就算十分之讨厌,也永远不会说出来。
“是的,反正分隔两地,大不了就是远离,冷处理是最为轻松简单的法子。”
她对不能动弹、无法说话的公仔情有独钟,逛街的话,这么热的天气除了商场也没更好的去处了。
“这热气让人窒息,难怪你多次强调‘有空调就好’。”
隔了两秒,他回了声:“是的。”
她握紧了背包带,心想:我这句话是否过于无聊了?
不轻易找话题,等待闺蜜抛出来,自己再适时加入。
不轻易见朋友,怕朦胧模糊的印象在见面时,所有的滤镜被齐齐打碎——对方终究是难以接受真实的自己的,于是便会离开,那么她所拥有的寥寥无几的朋友里头还要再减个“一”。
她是如此地憎恶自己啊,恨不得在梦里活活掐死自己。梦中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离了空调覆盖的地儿,电梯方才上到一半,迎面而来的热气就让她不自觉眯起双眼、轻轻深呼吸。热气穿透皮肤,散进身躯,钻入脑海,将幼时痛苦的往事蒸发了出来。
那抹午后却依旧炽热且耀眼的阳光射进紧闭的窗户,映在一旁的白墙上。空荡荡的房间里,那张诡异的皱巴巴的脸上,做什么表情都令她作呕。厌恶、迫不及待逃离,坐在床边的双腿却动不了。
“他是给我下了什么咒吗?比如‘无法动弹’这种的?”
弟弟的出现将局面打破,活泼好动的弟弟,被那张老脸狠狠一瞥,却是无所畏惧,脸上仍是笑嘻嘻。
“姐,我找你老半天,你怎么在这呀?”
——我怎么在这呢?
头顶是蔚蓝的天,几朵松散的白云挂在天上,阳光很密集,洒得地面上几乎到处都是,行人避无可避。
一把太阳伞,撑在她和闺蜜的头上,原本站在她旁边的他,何时踱步去了另外一边呢?
闺蜜说:“把伞往下一点点。”
她照做。混乱的思绪在闺蜜的声音中逐渐变得条理分明。
从地下小商城,吹着空调过到了马路的另一头,现在需要在烈日底下找到对应的地铁口。
一直往前走,如同来时那般。
一点点接近。他已然汗流浃背,她倒是没流什么汗,只是热得不戴口罩,也觉难以呼吸。闺蜜背着有些重量的书包,贴着她走。那包里有她带来却没能用上的一把伞、和闺蜜一同喝而未喝完的矿泉水、喝了一部分的瓶装咖啡。
地铁出来,一条长长的、长长的通道,直通升上地面的电梯,电梯的旁边就是那个商场。
商场以卖家具为主,公仔不过是顺便卖的东西,零零散散地堆在铁筐里。
他和她的闺蜜,喜欢时不时躺沙发上休养生息,只有她老爱往前走、再往前走,也不知道究竟是对什么感兴趣。
也许只是累了,想尽快把前头的路走完吧。她本就不是个爱逛街的人。
百无聊赖,走走停停,看看沙发——贵到买不起,好在用眼睛看是不要钱的。
一款黑色的皮质沙发吸引了她,很适配精致又孤独的家,但别说买,她目前的小房间甚至不配放下这么大的沙发,非要给它安进去,以后去阳台或是厕所,都得踩着这高贵的沙发过去。
有分享的欲望,一回头——咦,人呢?
倒退几步,从拐角处冒出头——哦,原来又又躺沙发上了。
两人看起来很和谐,她过去打扰了他们。
“你来试试,这个很舒服!”
闺蜜左手拍拍沙发示意她坐下。
她坐了下来,柔软的沙发向下凹陷。
“的确很舒服。”
其实还好,她喜欢更软的,何况这张沙发的颜色也比较严肃,不符合她的审美。
但是有什么可说的呢,毕竟她也没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总之他们待会都要往前一直走,该走的路总是要走完的,至于现在——不如就坐在沙发上,眯上眼吧。
眯上双眼,熟悉的窒息感从胸口涌上喉头,继续作呕。一个肠胃常年不好的人,任何不安与悲伤都能让她把“呕”字来回咀嚼。
——我怎么在这呢?
这个疑惑如此清晰、如此深刻,乃至穿越层层叠叠的时间洞穴,十多年如一日地印刻在她的心上。
接下去还会有几个这样的“十多年”?不安就是这么产生的。
“不——不能、也不愿再有甚至下一个十多年。”
她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不是“遗忘”,是“毁灭”。
因为真正的痛苦是忘不掉的。
十多年风雨冲刷,它却一如往昔、甚而更加新得透彻。
一个小孩在她背后的沙发上蹦蹦跳跳,沉重的声响压过她的心跳声。
砰——砰——砰——
“我们要不要往前走走看看?”
她说。
要不要往前走走看看,即使脚下这条路荆棘密布?已经走过那么长的刺伤双脚的路,怎么居然前方还是——更前方又是?
“我的鲜血使荆棘充满了生命力,然而我又不能不流血。”
在一面面大小不一的镜子前停下脚步,镜上改善精气神的暖灯也没法把她照得精神。多少个失眠的夜,全被这灯光照了出来;多少场大汗淋漓的梦,都压在了沉甸甸的眼袋之下。
又想接着照下去,又不敢继续照下去,仿佛害怕透过镜中的自己,看到过去。
下象棋的手捏着某个棋子,另一只手悬在下巴处,手腕上有两条红线。
初学象棋,技术很差,却玩得不亦乐乎,庆幸对面的某位同学没有嫌弃自己。
——那是久违的初中时代,一节没什么事儿做、又很幸运没被班主任占了去的体育课。
那个时候的笑容里透着的真诚和纯粹。那种笑是真切实在的。
她突然也学着笑了起来,表情却扭曲如同疯子,恐怕在精神病院里,这样的自己是要被护士抓起来观察,“这药我就盯着你吃,绝不让你有机会抛到脑后”。
她的朋友们呢?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群呢?那两头在人群中很亮眼的银发呢?
怎么偌大的商场一下子空空荡荡?
“他们从哪里离开了?为什么不叫上我呢?”
“我在这里做什么?——”
“姐,我找你老半天,你怎么在这呀?”
“我怎么在这呢?”
……
“你,在干什么?”
啊?原来人群还在,朋友们还在,两个染了银发的陌生人也在。刚刚突然不见了的人是我。
——也可能是我的魂与魄。
“小小地发了个呆。哈哈。”
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魂与魄反正也已经被收了回来,她将自己融入人群中,又实实在在地活了。
商场大扇的、洁净的窗玻璃外是净透的天,悠然的云,和没有温度的阳光。对面的山头绿树成林,颜色层次分明,动车从隐藏在山中的隧道里探出头,洁白的身影划拉着一闪而过。停车位周边的黄白交加的线条很是崭新,车子停了将近半个场地。场地外,成群结队的是身着同套服装、脚踩不同款式轮滑鞋的孩子们。
她尝试拍下照片,怎么拍却都不如肉眼看到的场面干净舒适。世上的种种风景,果然还去得亲眼所见才行。
离开的时候,天色已黑,弯弯的月儿挂在高楼之上,两边是拔高的大树,繁茂的枝叶伸向中间的月亮。弯月透着朦胧的冷光。向来行走匆匆、回到家便窝住的她很少直面这样的夜、这样的天——她又尝试拍下来,然而手机里的弯月生生被模糊的光圈成了圆月。
“没到十五呢,怎么就‘圆’了?”
她第一次觉得,弯月竟比圆月美。
拍下来的照片不足以衬出其美的百分之一,好在她是深深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就要挥手告别了,一次、两次……
下一次见面,会是何时?抑或着——根本没有下一次?
地铁摇摇晃晃,旁边“同伴”奔跑而过,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仿佛身临地震。地铁外一片漆黑,像是她那一场又一场亘古不变的噩梦,而前方正是吞噬她的深渊——
她心甘情愿地投入深渊的怀抱,那么绝望、又充满期望。
如果前方是死亡——
那是某些人的“绝望”,又是某些人的“期望”。
如果……
——她从深渊破出。
白色的身影接住了她。她睁开双眼,发现身处熟悉的世界,呼吸声忽而急促、忽而平静。
这是个令人心碎的世界。
不到三十平方的小房间,入目是大片的粉色窗帘,陪伴她两年有余的绿被单静静地卷起甚至、窝在床上,深夜寂静的小区,空荡荡的街道和清冷的路灯。
哪来的猫的叫声,尖锐又凄厉,响彻某条空寂的小巷。
是谁躺在床上,挣扎于杀不死人的噩梦?
不过第二天没什么事儿,她可以安稳地、慢慢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