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狠狠地把门砸上,我气冲冲地从他家里跑出来,下楼梯,转角处转弯,下楼梯,转角处转弯,转角处转弯……额头上突出的青筋,发红的脖子,恶语相向的愤怒,视而不见的冷漠——沙发上那块红酒渍,他的头发划过指尖的感觉,混着街上汽车的嘶鸣,一帧一帧闪过,闪过,又重复。来到公寓楼下,已华灯初上,鸽子在黄橙色渐变至淡蓝的天空下,在楼房间盘旋。我伫立在公寓门口,面朝马路,发呆了几秒,仿佛那场争吵还在继续,可争吵确实还在头脑中继续,我整理一下发型,将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别在耳后,将领口提高,紧闭着双眼,一秒,两秒,睁开,我沿街向着日落的方向走去——一位有着齐肩黑色卷发,身着香槟黄的丝质连衣裙,中跟的黑色高跟鞋,身无分文的女性,独自一人,向着人们归来的方向走去。
天空逐渐黯淡下来,霓虹灯如星光泛滥起来,街上的人又多了起来,他们知道哪儿是饭馆,哪儿是杂货店,哪儿是酒吧,哪儿是棋牌室,哪儿是妓院,哪儿是赌场,他们知道进去了会发生什么,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于是他们走进去。我还是处于一片混乱中,什么是冲动,什么又是后悔,什么是盲目,自我走进那座公寓起,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于是我走进去。
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带,总不能返回去,天色越来越暗了,人们一个个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隔间,街上便越来越冷清了,我有点不知所措,不过我依然直挺着背,让我的蝴蝶骨突出;迈开我的腿,大步向前走着;直视前方的眼神会掩藏着我的焦虑,可连路过车辆的鸣笛声都能惊着我。
我不能停下来思考“那个她会是谁,是否她披着更迷人的香水,是否她的手臂自然垂下时,手腕会碰到他的指尖,他是否对她说了更好听的话儿”我不能停下来回忆,他如何亲吻我的每一寸肌肤,清晨醒来时,我与他棕色眼眸的对视,红酒与蕾丝边,他也曾说过,“我爱你,胜过世间万物,我爱你,亭亭如盖”,“不过我已经失去他了,我是那么痛苦,我是那么不堪,我是多么想放手,我多么希望他主动来找到我,给我道歉,在大雨中,跪着让我别离开,拿出他早已准备好的结婚戒指,告诉我一切都是误会,一切都不是真的,唯有爱我是真切的……”饥饿,眩晕,我立马扶着墙,回过神来,便转身走进左手边的那家酒吧。头顶的招牌,是水晶蓝色的霓虹灯字——“Blue Babe Bar ”。此时,我的痛苦,亭亭如盖。
乐声越来越大,掀开那道胶质帘子,鼓点混着电子迷幻音乐,迷情的灯光一闪一闪,人群中 ,我似乎总能看见他温柔的脸庞。我背靠吧台,面对着舞池,那些跳舞的人儿是一群站立扭动的蛇,他们不会使用语言,也不用眼睛,他们只是感受着胸口的温度,通过空气传来的震动,每当音乐响起,他们就仿佛收到了什么魔咒一般的指令,可以忘记一切地,扭动,伸展,然后放开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 ,以至于完全放走那些拘束,沸腾的血液,弯折的骨骼,还有褶皱的皮肉。我转过身,抓了一把吧台上的爆米花吃着,可这轰隆隆嘶吼般的音乐声让我吃得想吐,于是我走进洗手间,看见那唯一认识的人——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周围已经被好几次想翻出眼眶的眼泪润湿,不整洁眼妆只会让我越来越不自然。于是我打开水龙头,低头洗脸,抬头时,可见睫毛膏的痕迹,眼线的痕迹,口红也花了,然后我继续用力洗着,顺着流水,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肆意地流淌,而回忆这时也如潮水般扑来,我不禁抽泣起来,而这哗哗地流水也让我喘不过气,于是我关掉了水龙头,双手撑在洗手池两旁,埋着头,冷静自己,搭在前面的头发已经湿掉,一滴一滴水落在池子里,我抬起头,头顶的灯光照下,似乎又看到熟悉的那个自己。这时,一男一女亲热着走进来,疯狂地吻着,抚摸着,于是我立马离开了洗手间 。
回到吧台时 ,旁边多了一个买酒的男人,他的小臂上纹着,“Godwouldnotfancyme”,肌肉线条明显,齐耳凌乱的卷发,线条流畅的侧脸,说不上英俊,皮肤还有些油光,可就是有种让人说不出的作家气质,可惜的是,我没有任何兴趣,而我素面朝天,他也不会有兴趣。而眩晕感再次出现,于是我看向他,用他能注意到我在看他的那种动作看向他,于是他与我对视。皮肤伤心地下垂,一条一条的抬头纹,眉毛浓密而温和,中年人一般不停逃跑的皮囊,却有年轻人特有的迷人的,坚定的目光,他知道,上帝不喜欢他,但他依然抵抗着一切。
“来酒吧就干坐着?”他回头看着酒吧桌,喝一口酒,又转过来看着我。
大胆的想法,奔跑的思绪,并不能让我开口说出一句受听的话,胆小和焦虑依然抓着我的心,它们的指甲都陷进肉里,“要你管。”我起身,想要离开觉得实在待不下去,同时很自责。
男人不知趣的又把头转过去,我刚要走出那道胶质帘子,男人喊了我一声,“嘿,诶”,仿佛犹豫了很久,但还是忍不住,喊出的一瞬间,他似乎又犹豫了。我转过头,他赶忙喝完最后一口酒,大步走过来,“聊聊吧,反正你也挺像找一个人聊聊吧”,我没回答他,警惕代替了礼仪,狐狸会佯装乖巧时,狼是依旧不会明白礼貌。“我是一个汽修技师,我可以帮帮你”他伸手,食指和拇指夹着他的名片递过来。我收下,却无处放置。
“聊可以,去饭店。”
我看着他,他不算高大,肩膀和我下巴齐平,
“你是咋回事 ”,他问我
“你先说你的。”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个人出来喝点闷酒,无聊,日子太无聊,死水一般。”
“哈哈,你肯定是一个人生活吧。”
“本来两个人的,小女朋友还在读大学,她太累太忙,夏天放长假时认识的,她来我们公司做调查,顺便留了个联系方式,后来多聊了几次,不就搞上了嘛,她总是振振有词,又娇又嗔的说我不是个老实人,骗了她,我就喜欢她这样,开学了,住我这里又不方便,一个月后,就搬回了大学宿舍,联系地越来越少了……唉,激情弄人,就让那些没完没了的盛夏夜晚过去了吧!你呢?”他低头瞟了我一眼。
“我也,不说了,唉…”我的眼泪又涌上来,不过我忍住了,“一个人也可以挺好。”这时 ,终于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家快餐店。
时间接近午夜,一路上 ,街头有拥吻的青年;肩上搭着的黄色毛领披肩绕到手臂,皮裤配着高跟鞋,画着有色眼线的人和自己的伴侣,一位穿着西装配着淡蓝色短裤,高筒有跟皮靴的人 ,十指紧扣,时不时亲昵地靠在一起;走到广场时,一位裸体的舞者,在飞天神女雕像下起舞,激烈的旋转,热情地起跳;月光很暗,云很浓,夜色清冷,空气中的原子却在夏日的余热里浮躁不安,热切地寻找内心失落已久的激情,那些在午夜街头恣意的灵魂,在某一刻失去了界限。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冷冷清清的快餐店里,靠着玻璃坐下,外面行人甚少 ,空气自由而悠闲,里面是暖黄明亮的的灯光,我终可以看清这个男人的样子——棱角分明的脸,脸上毛孔清晰,古铜色的皮肤,褐色的瞳孔,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双眼皮,他微微侧过脸正抽着一支烟,暗紫红的薄嘴唇,手指不纤细但是长,且粗糙。我们已经点了餐,气氛略微僵硬,但是我却大胆地端详着他。因为从下楼那刻起,我周围的一切变得脆弱而麻木,我敏感地感觉到所有的东西,那些颜色 ,味道,形状,如教堂里的彩色琉璃花窗,美丽而凌乱,但他们都是呆板的,冰冷的,随时可能伤害我,我害怕,所以让我自己我变得大胆。他的眼光落了过来。
顺势,他转过头来,右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右手落在桌子下,左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左手拿着烟,烟头朝下,香烟的味道向上飘游着。他用着同样的目光看着我——那种好奇,无畏的目光,与此同时,我没有回避。无人的街道,周围的店早关了门,只有路灯做伴的快餐店,靠窗的位置,陌生的灵魂,无意义的对视,线条柔和的侧脸。
“借一下你手机”我说,
他把烟衔在嘴角,从西装外套里拿出他的手机递给我,然后去领了餐。
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我打开拨号,输了一次,想了一下,撤销了 ,又重输了一次,最终没有打出这个电话,我不知道,这个点除了他 ,我还能打给谁。那股难过重新爬满心头,小虫子一般灌满了鼻尖,一酸,我没忍住,两行泪热乎乎地流下,我赶忙拿起纸巾擦干净。抬头时,不知是否这个动作被他看见,只见他端着餐盘走来,走到我这一侧,弯下腰,放下餐盘,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头发,我的手臂挨着他的手臂。为了不多想那个绅士的吻,我马上开始吃饭,除了伤心,我也很饿。
他就坐那儿看着我吃饭,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问,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走吧”我起身,和他走出店门,
“说来话长,我今晚能在你家借宿一晚吗?今晚,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归。”我抬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起来 。
“啊,好的,哈哈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于是我发现他的身材还是挺高大的。
这时,音乐声渐进,一辆敞篷车从旁边飞快驶过,音乐声又渐远,只见一女人站在车里,张开了双臂。
我和他慢慢地走着,“曾经的爱人是易碎品,你宁愿相信自己不会把它打碎,也不愿让他安全地处于平衡位置,于是你把他捧了起来,直到你失手的那一天。”
“是他们太扎手了。”男人不屑。
我夺过他手里的烟,自若地抽了起来,感觉我被烟雾缭绕 ,是夏天舌尖的热气,我想奔跑,于是我脱下高跟鞋跑了起来,我不管这路上有狗屎 还是玻璃碴子的,我宁愿毁了我的脚,我也要跑。于是我跑了起来,夏天的风从耳边忽闪而过,男人毫无防备,而我早已跑远了,很快很快,就像我马上就要消失在黑夜中,就像我跑得越快,我就能越能把周围这些要伤害我的东西,撞的支离破碎,脑子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强烈,让我也快要,快要破碎,于是我真希望那男人会发疯了似的,掏出一把枪,从背后砰的一下,让我炸成天上的星星,我一直在等待那些不可能的事,我渴望着拥有它们即使最终血肉模糊,背叛,融合,你可知道啊,我撕扯着让我与曾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分离!
下雨了。
男人像我猜测的一样努力追上我,他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他对于我来说是现在的一切,他一把拉住我,带着我慢慢走回了他的住处。
他不会问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会要求什么。
他只会试探性地撇了一下在贴在我脸上的湿发。
在黑暗书房里,我们随着悠长温暖的弦乐起舞,似乎我找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那些声嘶力竭的爱,那些后悔莫及的爱,在他用拇指抚摸我的嘴唇时,便如星光纷坠。
我在黑暗中捕捉他的眼睛,凝视着“我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了解你。你一定和我一样奇奇怪怪深谙世事又自信地像个傻子。我打赌你一定会后悔再向前靠近一步。”
在午夜,荷尔蒙催生着激情,唱片机里经典的爱情小曲,我抚摸着他的脸庞,然后又转个圈,当他用手将我拉回时他身边时,我短暂地停留,从书房到卧室,我卸下一层层伪装,直到进了卧室,在门口我的丝裙落地,他就站在我面前,目光的距离拉进,唇齿间仅一指的距离,我闭上眼, 然后果断地关上了门。
我贴在门上,“晚安。”
门口没有动静,过了几秒,便是渐远的脚步声。
困 ,睡了。
今晚没有人会不小心压住我的头发 ,抚摸着我的肌肤。
今早也没有人会抚摸着我的头发,看着我睁开惺忪睡眼的样子。
我醒了,感觉比想象中的早,音乐声在空气中蕴盈,厨房已经有了动静。顶着微湿的头发睡了一晚,晕疼的太阳穴,脏脏的脚底。门没反锁,门口的连衣裙在原来的位置。记忆如碎片一般。
舞蹈,对视,舞蹈,靠近,舞蹈,离远。
……
“早。”他走出厨房,手上的盘子里有两个煎蛋。
“早。”我揉揉自己的头。
简单洗了个澡后,我的头发散发着清香。
夜晚湿热粘糊的气氛消散后,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与其说正常,不如说是我们更加清醒了,这世上从来没有算得上正常的一天。
早餐后,我坐上他的车,被雨洗净的夏日晴空很舒服,那些疯狂的想法没有了,那些尤其难过的小虫爬回了洞里。街上的人流动着,说话说话,大笑大笑,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孤独,他们说着别人不会认真听的话, 他们做着别人认为可笑无意义的举动, 于是我把头稍稍探出窗外,风吹着我的头发蜷曲蓬松松散。
渐渐地,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公寓,熟悉的杂货店,我的眼神开始复杂,凝滞,车停了,我看着窗外,再看向身边的男人,“等我一下,我马上就下来。”
走进公寓的的门,走上楼梯,婴儿的哭喊声,我的脚步声,我把着扶手,楼上传来的不明的敲击声,我似乎撞见了昨天跑下来的她,她惊恐,愤怒,眼眶湿润,头发凌乱,弯着腰,盯着楼梯。我继续向上走着,噔噔的脚步声,最终停在那熟悉的门前。
叩门两声,寂静,拖鞋哒哒的声音靠近,门开了。
那个熟悉的面孔,白色背心,五分裤,叼着一根烟,胡茬子和乱糟糟的头发,棕色的瞳孔眼神黯淡。
我径直走进去,环视了一下这个熟悉的地方,可我再也不想看到了,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找了你一晚上,你什么都没带,这一晚你怎么过来的。”
我没有理他。所有他送我的东西我都没有装进箱子里。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也不好受,或许我们该给彼此一个机会。”
这些话只会让我越听越不好受,我收拾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发誓,我放下那些甜蜜的东西的坚决比我任何时候都强,甚至比我下决心得到他强一万倍。怒火尝试着得到我,我感受的到,胸口闷,是在锁着一条恶龙。
我走出卧室,同时,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走到门口,他在身后,“留下来。”
一秒,两秒。
我转身,踮起脚,把他摁在墙上,狠狠地吻了他,同时右手使劲捏着他的臀部。然后我后退一步,向地板啐了一口口水,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砰!”我再一次恶狠狠地砸了门。我冷静又快速地下了楼。他恐惧和欲火焚身的表情只想让我当成个笑话讲给一些无聊的人。
下楼,走到门口,可是,男人开着车消失了。
反正我也不他妈在乎
这时,我才回忆起,男人的短袖衬衫,黑色的小轿车,他的书房里和客厅都有他画的奇异诱人的画,他的手机壁纸是一只氢气球从海底往上升的画面,他的纹身,他的唱片机和一盒盒地唱片,他那成熟又坚定的目光,粗糙的皮肤和手 ,他默默地温柔和耐心,但是他就此消失了。
那我也要说服自己我不他妈在乎。
我换上了一件棉质黑色连衣裙,A字小裙摆,只打到我的大腿距膝盖一半的位置,外面套了一件酒红色夹克,果然穿上马丁靴是最舒服的。我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肩上还挎着一个包,嘴里嚼着泡泡糖,心情复杂地沿街走着,然后打了个的,却不知道去哪儿。
余夏的阳光使人慵懒,使人留恋,使人想跳进河里,随着河水漂走,一直漂到大海,心里默念着一首诗:
我曾经最爱的人啊,
我多么迷恋你的感觉,
我多么迷恋你的爱意,
我离开了所有的与你相关,
我带走了所有的与我相关
但我带不走自己,
也离不开你。
……
既然已经离开了,就不要再回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