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找出一百多个文字如张小娴般的作者,也可以找出五六十个能写出亦舒般文字的女子,但张爱玲,独一无二。
总有人批判张爱玲,认为她格局太小,在掌心大的逼仄格局里工笔细勾出小资生活,男女情爱、老上海风情等等……亦或是说她的文字过于压抑,却不知她和她的作品都跟战争有着密切的关系。
张爱玲文学生命最活跃、最有生命力的时期,正是在中国八年抗战时期。她与大部分书写抗战的作家有很大的不同,没有战争的残酷,没有人们苦难的生活,她的笔下更多的是以战争为背景,百姓的市井生活。
怎么看战争,怎么看战争的社会,处在中间地带的作家心思细腻而敏感。战争背景下人们还要生活,还要吃喝拉撒,还要谈情说爱,张爱玲把一个以苍凉为底色的爱情故事,拉到前景来。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于1943年创作的最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这个故事讲的就是,战争背景下两个情场高手的斗智斗勇。
一本《倾城之恋》,浪漫的名字下极具苍凉的故事。
它讲婚恋,却不止婚恋。张爱玲写到“深爱只是为了谋生”,这种冷酷的婚恋观是在战争时期特有的,女性那时很少是追求自身价值的强者,她们没有自我存在感,谈纯真浪漫的爱情更是奢侈。
爱情和婚姻纯粹是谋生手段,是求生的筹码,是孤掷一注的赌博。
主人公白流苏是一个28岁的离婚女人,她因被家暴而离婚,回到娘家吃闲饭。白公馆是一个落伍的钟表,缓慢地踱着旧时代的步伐,每一个镂空的小格子里嵌着一双双无望的眼睛,流苏更是丢落在时间之外的弃子,处处遭人白眼。
如何实现财务自由?当然,最好的方式就是嫁人。
白流苏是一个相当厉害的女人,她凭借着姣好的脸庞,在那不经意的低头中,便成了豪门公子范柳原心动的理由,如徐志摩笔下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白流苏正是以这种百媚生、优雅的姿态捕获了范公子那颗漂泊的心。
她的美,是带着算计、阴柔的美。
在小姐太太们都拿爱情当空中信仰时,白流苏用她务实的“爱情成功学”,找到了真实的定位。毕竟,谁想过那种没有隐私、逼仄压抑的生活,那种女人堆里“红刀子”进进出出的日子,那种霉烂的没有天日的岁月,只有将爱情作为武器,才能为自己开疆辟野。
于是,两个“情场高手”之间的战争便展开了。
张爱玲将女人和男人之间互相博弈,你来我往的心态拿捏甚准。
红尘里打滚的花花公子范柳原,对流苏一见钟情,但他心里也有很多计较,他还没有做好为了白流苏这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的准备,他想要红颜知己,但同时又不想被婚姻束缚。
各怀鬼胎的一对男女,究竟谁能得偿所愿呢?
抗战时期,张爱玲让我们看到,一座城市中人们的日常生活,这样的生活中有故事可言吗?有的,只不过这样的故事,难免抹上了一层悲哀的、或者张爱玲最喜欢的字眼“苍凉”的底色。
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主动权在范柳原这边,他步步为营,一个花花公子设圈套诱骗了一个良家妇女是轻而易举的。
他扮演着好男友的角色,带白流苏出入各种场合,说着半真半假的调情话、俏皮话,让白流苏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在她来说,要等到他主动求婚。在他来说,要等到她主动献身。
这场博弈不过是一对精明世俗的男女,暧昧的讨价还价。
最终“无毒不丈夫”打败了“最毒妇人心”,范柳原设计毁掉了当时对于一个女人无比重要的“清白名声”,逼得白流苏无路可走。
从这一点看来,范柳原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
张爱玲虽毒辣,但还是慈悲的。
战争适时地发生了。虽然流苏并没有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但历史却给予了她怜悯。炸弹炸掉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障碍物,赤膊相见,他们没了任何退路。于是,阴差阳错的,他们终于恋爱起来了。
战争之下,他们看不到未来,纵使再玲珑聪慧的人,也算不到明天了。
他们唯一抓得到的,就只剩下彼此。
表面上看张爱玲的小说就像才子佳人的爱情喜闹剧,但它不只是流行通俗爱情故事那么简单。
她的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她写出了战争背景下真正属于女性的世界。她文笔辛辣,像一个阴阳怪气的旁观者,诉说着大时代下一个个小人物、小故事的苍凉和荒谬。
那句“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道出了白流苏美丽外表下背后的伤疤,这份虚无缥缈的美丽,从空中飞过的轰炸机落下,长出了血肉,成为货真价实的女人。
战争让城市陷落后,浪子范柳原和离婚女白流苏结婚了。
范柳原跟“印度公主”打得火热故意冷落白流苏时,她没有哭;送范柳原去新加坡时,她没有哭;炸弹落在头顶,她也没有哭,听到范柳原说要和她结婚,眼泪却落了下来,天晓得她等这一天有多么辛苦。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一座城的倾覆换来的一段爱情的圆满,可悲吗?
可悲,但是除了可悲,似乎还带点浪漫。
“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
一个离过婚年近三十的女人,可能还不够格做五个孩子后母的女人,竟然被一个年轻的、单身的钻石王老五青睐,还被明媒正娶进了家门。这样宛如童话般的爱情故事,把所有女人都震到了。
人们吵成一团,闹离婚的,分家产的,妒忌得直跳脚的,影影绰绰,都是背景。而白流苏只是优雅地将点好的蚊香踢去床底,心中冷笑一声: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都有这么圆满的收场。
如果你真以为结局是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那你就低估了我们心中的“最狠”女作家张爱玲了。
梁文道说,张爱玲文字上最大特点,就是一种非常阴冷的旁观者的目光。这种目光就像一个幽魂在人世间穿梭,经过了弄堂又走过后花园,在满堂宾客一家老小之间来回穿梭游动。你看不见它,它却把你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你心底下最不可告人的那一面,它也都摸得清清楚楚。它不下判断,它冷冷地、带点嘲讽地,一一走过我们身边所有人。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嫁入了梦寐以求的豪门,白流苏并不满足,她想要钱,还想要爱情。
这样贪心的白流苏,离我们的生活远吗?张爱玲的文字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出我们每个人身上隐藏最深的人性的弱点。
一个战争背景下的女人世界,一种女性的声音,在男性作家笔下,绝不会像张爱玲这样入木三分。
她看似毫不留情的贬损女人,看不起女人,然而她又是慈悲地关注着女人。因为她知道在父权社会下,女人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生存。
张爱玲说,她笔下的人物都是不彻底的。
本来就是一场虚空的爱情包装,内核的真心是被抽调的,白流苏和范柳原这段关系中最可悲的一点在于:这两个人明明都渴望爱情,但是却给不了对方纯粹的真心,为什么不能给真心?为什么不能真诚的拥抱彼此?
因为有一面墙,横亘在所有人心中,那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心防。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是啊,即使战争什么都可以摧毁,我们这道顽固的“心墙”如何摧毁呢?
《封锁》中,那对因为防空警报被封锁在电车里的男女,谈了短短的一次恋爱,很浪漫,但等封锁解除后,他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烬余录》中,炮火连天,女孩还在为打仗该穿什么衣服而发愁。
当战争来临了,你还关着门,谈着你的小恋爱,讲究你的小资日子,这难道不是一种荒凉吗?这就是张爱玲书里面的味道。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
小人物撞上了大时代。
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尔虞我诈,男女之间的勾心斗角,这一切就算是以战争为背景,它仍然会发生,这就是张爱玲她自己版本的一个战争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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