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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读书时候很要好,后来唯一联系的同学给我打来微信,问我女孩发朋友圈的地方是不是我家。

“啊……可能是吧?”我感觉自己答应得有些做作,“应该是的。”我补充道。

“我想应该是的。我看很像。”她说。

我忘了我们有没有寒暄。女孩发的照片里,水库堤坝孤零零地围着已经露出河床的内里,萧条的山沦为蓝天和阳光的底板。她背着孩子依在堤坝栏杆上,黝黑的墨镜反着阳光,她像是看着镜头,又或者是拍照的人,笑容十分灿烂。

出门穿过房屋,走到岔路时,我停下了。我想过无数种见面的方式,我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但一想到她站在我边上时,又害怕了。

“嗨你好,好久不见。”也许我应该这样开口,然后转向她,看着她,读懂她眼睛里的欢喜。我应该要显得很真诚,看着她。但这总是不好的,想来我会逃避开,眼神飘忽地去寻找大山的庇护,假装被什么东西吸引,但这笨拙终究是被她看在眼里的。

我转身回去了。像所有过去的许多事情一样,逃回我的房间,假装什么都不知,不去做任何事情。

刚过完冬天的阳光显得十分耀眼,照耀在窗外邻居家屋子墙壁上,几个外出的邻居站在院子外面讲话,我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我一直瑞瑞不安,感觉到自己正在面临一场可怕的失去。

我总要见她一面,说不定这个故事就会有结尾。我这样想。她从学校回来,我去接她的那天,我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我又复刻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去找到五年前见她时穿的那身休闲装穿上,很是厌恶地反复照镜子,我留下一脸胡茬和狼狈,尽量显得漫不经心不想让她觉得过度打扮。

“你好,我给你们送水来。”我给她打了微信。

“不了……不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了。”她声音响亮,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我似乎听到一些“太远了、很好玩”的杂音,

“我马上就到。”我赶紧说。

“不用,不用来了。”她又急促地说。

“我马上到。”

虽然这么说,但是我还是期待她说出某一句现在就走之类的话,我可以不用硬着头皮迎难而上,这倒不是说见她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反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期待那些遇见。只是这是一件艰难、我无法把控的事情。我总该也明白,人与人的相处中,没有会拿着一面放大镜照着你,去发现你身上的虱子,将它恶心你。但对那些我自以为重要的东西,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准备欠缺充分,找到一条自以为好的退路躲起来,等着时间将其淡化。我总会像是故意落下一般,很快就不会记得了。

我坐在电脑前,想要将屋子收拾一下。落在角落的书上了灰尘和蛛网,被冬天从水泥地板渗透进来的露水濡湿,皱皱巴巴,放到书架上也是歪歪扭扭的,我索性又将其放回原处。如果我让她见到一个不是我的我,那她喜欢的也不会是我。最后只是将电脑前面相框里她的短发照片换成另一张加缪的黑白照片。

当经历过漫长淅淅沥沥的冬季,春天的第一缕阳光总是给人一种久违的幸福。人走在阳光里,跟那些还未来得及苏醒过来的萎靡山色形成鲜明对比,相互相谈的声音在谷中回荡,清亮、透彻,在几声麻雀叽喳的背景音里凸显出来,像钢琴声穿透嘈杂一般悦耳许多。

爬山小路的陡坡,眼前便是辽阔的水库。我踌躇几下,还是走上前去了。我摇晃着手中提领着的装了几瓶水的塑料袋,尽量让自己走路的姿势轻松一些。

她从水库落水后的土墙上翻过来,远远就看见我,我也看见她。

“你还是来了。”她站在栏杆边上,孩子背对着她,抱在怀里。

“好久不见!”我跟好多人说过好久不见,即使有时候只是微信联系,也总会这么说。

“你家在这里,我还记不得了。”

我们隔着栏杆站着,她抱着孩子,轻轻转悠着身子,而我将袋子提在身前,也是克制地摇晃。她妹妹才从陡坡上来,“爬得累死。”她嘟哝道。我隔着栏杆,跟着她们从狭窄的路肩上穿过,几次想要伸手去接孩子,但终究觉得不妥而作罢。只得反复提醒小心些了。

“我看过你拍,很好看。果然是照骗啊。”为了承受孩子的重量,她的身子往后倾,单薄的身子从未觉得这般矮小。

“夏天,夏天才好看。”

“可是夏天就来不了了。”顿了会儿,接着说:“我们要出去,我跟我妹。”

“还有小多多。”她妹妹用哄小孩的欢快语气大声说。显然是逗孩子。

“去哪?”她的墨镜和手机拿在手里,清幽浓密的眉毛和头发一样,与那照片里无异,只是在阳光下根根整齐排列着,像春天末尾长出来的玉米苗。

“去广东,人家说那里挣钱。”

“我去过,我也在写那里。”我小声地说。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挣钱?”她窃喜地问,期待着一个好答案。

我迟疑了一下,没说流水线是一个织成长条的牢笼。试问哪里不是牢笼呢?我这个蠢蛋。

“我是在那里读书,没上过班。”

“噢噢……我记得,你初中就是从那里转过来的。”

我看向她,等着她也看向我,然后笑,算是回答。她的笑依旧有十八岁时候的模样,眉毛像舒张开的孔雀尾巴,左边浅浅的梨涡点缀在微微翘起的双唇旁,那是一个标准的,加了一点的标准的微笑表情,只是天然雕琢的凹陷并非一点墨色就可以比拟的,更像是秀发上的一朵花钗,精美礼物盒上的束带点缀。

“还是你好。山里清净,没有任何烦恼。”

“这是一个圆形的牢。”我打趣道。

“等你夏天,你给我拍好看的照片。”她说。

“我不太来了,出门总是麻烦。”

“怎么会,要是我家在这里,有山有水的,我一定天天来。”

“我之前每到夏天就会期待,有时候夜里听着打雷下雨,我都会兴奋得睡不着。”

“为什么?”

“我期待水涨,想着水是不是有溢出了原本的位置,想着拍一张翠绿的照片。好些晚上我索性直接穿着单衣出门,想要一探究竟。但是我走到半路总会无比后悔。”

“人家看到,会讲你疯了。”

“我倒不太怕别人说。只是期待一件空洞的事情,让我惆怅、焦躁。每次来的路上我总问自己期待这件事情有什么用。答案是没什么用。那些期待只是我空洞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期待的一个替代品,我总会觉得自己可怜,为空洞的生活,为没有任何期待感到可怜。”我一口气说完,毫无顾虑。这是我无数次在来的路上在手写本上写过。我写过无数遍也忘了无数遍,只在后来无事翻起时,才知道其中措辞和内容的雷同。

“搞不懂。”

“我也不晓得。”我看着她笑,然后一起看向远处灰色的山。

“你谈女朋友没?”

“你这像我大妈。”

“没有呀!她们也是担心你嘛。”

“山里不会有年轻人来的,谈不了。”

“要勇敢一点嘛。怕什么,可以出去的。”她姐着说:“但是一个人才好我都后悔了。”

“在好多次一个人来看水涨的时候,我也后悔的。”

她看着远处不说话了。

“但也不是全部都后悔的,应该每个人都会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欣喜。”

“那是的。”

“老人不催还是好的。哪像我妈就晓得催。”

“我听过我们邻居催她女儿,我明白。”

“哎……山里的女孩都是这个命咯!读书读不了就只有结婚生孩子的命。”

“广东会很不错的。”我说。

我看着她将孩子递给妹妹,上车离开。像许多几年前一样,我依旧觉得目送别人离开是一件伤感的事情。我看到她红色尾灯消失在拐弯处,隔着稀稀疏疏的桦槁林时隐时现。拐回来时已经是堤坝下面的村口,从那两山之间的豁口,爬一道缓坡,彻底消失不见。

不同于上一次,我们终于作了道别,用饮料作酒碰了杯,郑重其事道了好。我站在远处朝她挥手,她和妹妹也朝我挥手,我们留给彼此一张笑脸。五年前我见她时,我们都是孩子一般,满口是从高中学校里学来的自以为潇洒的口语,如今她带来的已经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了。山里是一个完美的庇护所。我只有在雪花飘零烟花灿烂时节,秋风带着第一片板栗树落叶在深夜光滑的水泥地板上从窗户的这头,带着急促哗啦啦清脆地响声跑向另一头,以及站在路边远眺,看见一缕洁白出现在山间的灰暗中时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我的惆怅很短暂,也会消失被一些新的怅然替代。时间大多数时候就像消失了一般,我往返在山间闭着眼睛都能前行的曲折路上,假装自己不问一切,像是在等着最后天空昏暗再不亮起,等着一切化为尘埃落尽。

山里的天是一瞬间黑下来的。当太阳消失在山的背后,就像关掉了唯一发亮的火炉,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冷风从远处山的豁口穿过,将孤零零的栏杆刮得呼呼作响。


她结婚时正值冬天。灰白色雾霭封住大山,连同那唯一的出口也闭得严丝合缝。她提前半月给我发了消息:我要结婚了,我希望你能见证我的爱情和幸福,如果你能来,我会很高兴。

那是我唯一接到的一条不是群发的结婚邀请。从那天开始,我便沉浸在怅然若失的幸福中,每天思量穿什么样的衣服,以及去到人群中时,应该说些什么话。我将唯一的一双皮鞋翻出来洗净,配套的西装备好挂在床头。那天早早就起床,实则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朦胧睡意的脑海中全是我站在那座院子中时所见的所有想象,以及在二楼婚房里看见她穿着那蓬婚纱坐在床上的模样。我做了一切准备,直到我穿好衣服,站在镜子前做最后的整理。

镜子中昨天下午才自己刮光的脑袋倒显得干净利落,只是那双疲惫而松动的眼睛显得邋遢,像极了退去水的掩盖后的河床。干净黝黑的西装领口像是两张鲜艳的叶子衬着一朵已经枯萎的花骨朵。一种可怕的失望涌上心头,令我猝不及防。

我爱的人正在结婚。我从未如此精心打扮,站在镜子前。我爱着她。我怀疑过无数次,在日记里写过无数次,我怀疑自己不够爱,甚至说不上喜欢。但是那一刻我觉得我足够爱。镜子里的人不是我,他扭曲的脸庞被变形的嘴巴撕裂得更加丑陋,翻开的嘴唇露出一条又一条裂纹。我倒是很想看着他表演,盯着他,看着泪水一股股流到脸颊。镜子中的人不是我,但即使是我,或许也可以哭一样,看着那张可怜的、修去长发、却盖不掉落魄的脸庞。

“你不打算结婚,可是我妈只有我两姐妹,她哭着逼我结婚,我要为她考虑。”

“我们不合适,你是很好的朋友。”

“谢谢你送我的哆啦A梦,它陪我度过了孤零零的生活,我会一直留着。”

“你说的对,我知道的。但我实在读不了了,压力太大。”

许多张明信片,从遥远的泉州海边寄来,以非主流的简画做背景,弯弯曲曲的笔迹依旧带着过去的回忆。我忘了我写过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写。她手捧着鲜花,等待着她的幸福从山的另一边来。她二楼窗户外,绚丽的烟花在夜空里绽开。

我像读每一个故事,等待一个结尾,画上一个句号后,半张纸页空空荡荡。19岁那年我们各分东西,隔着遥远的距离,却也相互依偎着。年少时候的苦恼是轻巧,抑或是沉重,都遗落在那个年纪里。后来的每一次见面,都觉得是去画那个句号。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生活,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我站在村子最高的那个山尖上就能看到她家那座沿着河沟修建的小屋。

但正如我喜欢在书本的所有空白里写上琐碎的思想碎片,我总是想要交集,想要一个起笔的机会。

也许,我们确是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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