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栋想偷一本书。
他一直想偷那本书。那本他同桌钟良手里拿着的书。
钟良每天都抱着那本书,偷偷地,悄悄地看。在晚自习上,坐到一个离高成栋远远的位置,一个人看。他用黄色的划词笔,划着,写着,圈圈点点。
高成栋疑心那是一本极好的书——而且定是本教辅。不然,那个中不溜,怎么突然间窜到他的尾巴后面?那光荣榜上,高成栋的名字,被淹没在100个差不多的名字里;而那短短的,只有两个字的“钟良”,却显眼地缀在他两三名开外的地方。
“你以后怎么办?”高成栋经常被这样问。提问者有时是老师,有时是父母,有时是他自己。看着光荣榜上的名字,高成栋觉得这才是他“以后”的保障。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以后”,要被夺走了——因为那本书。
高成栋决心将那本书偷到手。最不济,也要看一眼里面写的是什么。但钟良把它看得很紧,仔仔细细地包上红色的书皮,装在贴身背的包里,下了晚自习,背上就走。那本像血一样红的书就像他和钟良间的一道坎,高成栋每次想挑起关于那本书的话题,钟良都生涩地搪塞过去,像是囫囵吞下了一枚鹅卵石。
难道是在防我?高成栋忍不住这样想。但按理来说,不应该的。钟良和他关系很好,几乎无话不谈,谈父母撕掉了钟良的课外书,谈钟良和他的父母闹矛盾,又谈苏轼与佛印,谈伦敦的雨雾,挪威的极光……而且,在高成栋没有扔掉自己的小说本子前,他们还谈小说。高成栋架构情节与人物,钟良帮他打磨细节。
一次晚自习,两人一起谈了很长时间。高成栋在自己的小说本子上这样写道:“……两个主人公在夜幕下分别,红色的桥卧在汹涌的洪流上,一个人站在这一头,另一个站在那一头。”钟良皱了皱眉:“你要写一个悲剧结尾?”“好故事总是悲剧的。痛苦中才有成长。”钟良纠正道:“是‘痛苦中亦有成长’。”
高成栋没有管他,正打算继续写下去,却无意间瞥到了教室外的光荣榜:走廊上挂着的100个名字,用红色的墨水印着,像血一样红。
“你以后怎么办?”这句话突然在他脑海里炸开。
高成栋猛地意识到时间。离晚自习结束还有不到20分钟,但他的数学作业还剩整整两道大题。高成栋的心跳陡然加速,他赶紧合上小说本子,粗暴地塞进抽屉里,翻开作业就写。只给钟良抛下了一句“别烦我”。第二天,他的作业发下来,大题全错。
从那天起,高成栋感觉小说本子是个毒药。它会悄无声息地杀死时间,吞噬成绩,甚至勾人上瘾,并吸引来各种像自己一样的瘾君子。它浑然魔鬼,正在吃掉自己的“以后”。
于是他把它塞进了垃圾桶。
从那天起,他不再和钟良谈小说。小说就像他和钟良间的一道坎,钟良再也挑不起关于小说的话题。他们不再谈苏轼与佛印,不再谈雨雾与极光。
有一次,他无意间开口问钟良:“你以后怎么办?”
于是,他们不再说什么话。
钟良开始在晚自习坐得离他远远的,手里捧着那本书。是否又有几道题在钟良的笔下掠过?是否又有他看不见的努力在钟良身上发生?他每次看见钟良捧着那本书,就立刻这样想。但这一切他都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光荣榜上,钟良的名字离他越来越近。他每次想起这件事,就像是囫囵吞下了一枚鹅卵石。
“你以后怎么办?”高成栋问自己。那天他的数学大题只对了一道。
钟良就快要超过他了,而且是快要靠着那本红色的书、靠着暗中的、隐蔽的努力超过他了!当钟良的名字盖在他的名字之上时,老师会更器重钟良,同学会更亲近钟良,他的家长的口中也会全都是“钟良”!他不敢想象,以后要怎么办。
他暗暗思忖,一定要把那本书弄到手。
他想着,在钟良趴在桌上午睡时悄悄动手,在钟良上厕所离开座位时暗中行窃,在钟良任何走神、分心的时候极快地抢走那本书,不让任何人发现。或者……就干脆毁掉它!
他就打算这么干。但是,当他正准备实施自己的计划时,他得知了一个消息。
钟良休学了。
毫无征兆。钟良离开得很仓促,他甚至连自己的东西都没有带走一件。学校里只剩下他空空的座位,和他的包里,那本红色的书。像血一样红。
他没有管那么多,直接从钟良的包里拽出那本书,急不可耐地翻开。
看到里面的内容,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钟良的名字离他越来越近,不是因为钟良一直在进步,而是自己,一直在退步。
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那本红色的书里,写了一个动人却悲伤的故事:
红色的桥卧在汹涌的洪流上,两个主人公在夜幕下分别。
一个人站在这一头,另一个站在那一头。
“喂——你以后怎么办?”
高成栋不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