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时,我听见胸腔里扑簌簌的振翅声。二十六克的生命正在肋骨间游弋,蝶翼掠过心室褶皱时,整个胸腔都在共振。你总选择最敏感的黎明时分舒展鳞翅,让那些蓝紫色的磷粉落进奔涌的血脉,像彗尾扫过晦暗的银河。
医生在彩超仪前皱起眉头。显示屏上跃动的光斑分明是某种生灵的轨迹,你却狡猾地藏起触角,让每一次观测都成为徒劳的追捕。他们说这是心室早搏,我却看见你正用口器汲饮我左心房渗出的蜜,六只细足在心肌纤维上踩出微小的凹陷。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你突然安静下来,蜷缩在二尖瓣的阴影里。我往血管里灌注滚烫的姜茶,在胸腔外敷上艾草灰,直到看见你颤抖着举起湿漉漉的翅膀。那些天我的脉搏成了断断续续的密码,记录着某个潮湿的夜晚,你如何用蝶腹抵住心室壁,将某种透明的分泌物涂抹在跳动的肌肉上。
立秋那日你在冠状动脉里迷了路。我吞下整瓶硝酸甘油,感受你在纵横交错的甬道里横冲直撞。当急救车的蓝光刺破夜幕,你终于攀住一根颤巍巍的心肌柱,翼梢还沾着未消融的药片碎屑。护士们永远不会知道,心电监护仪上那个异常的波峰,是你纵身跃过房室结时扬起的磷粉。
你偏爱停驻在记忆最鲜活的褶皱里。有时是童年那棵泡桐树的年轮间,有时蜷在母亲毛衣第三颗纽扣的阴影中。更多时候你伏在某个七月的黄昏里,翅膀半敛着,等我用往事的丝线将你轻轻缚住。这些时刻我的心脏会突然变得透明,让所有路人都看见胸腔里栖着一枚发光的标本。
深夜伏案时,你常从锁骨滑进钢笔的墨囊。于是稿纸上洇开的字迹都长出细小的触须,句号裂变成虫卵,逗号蜷成幼蚕。当某段文字让你不悦,你就疯狂扇动翅膀,让未干的墨水在纸面掀起蓝色风暴。直到我搁笔投降,你才收起被染成墨色的鳞翅,栖回仍在震颤的心尖。
冬至后的某个雪夜,你开始吞食我的记忆。先是偷走小学毕业照边缘的半张笑脸,接着啃食初恋时错过的半句告白。我惊恐地按压太阳穴,却摸到你遗落的翅鳞卡在记忆沟回里。你终于把我掏成半透明的茧,自己却因吞下太多时光碎屑,翅膀沉重得再也飞不过三厘米的高度。
惊蛰雷声滚过时,你在心室里产卵了。那些珍珠似的卵粒黏着在心内膜上,随心跳轻轻摇晃。我开始听见无数细小的啃噬声,像春蚕咀嚼桑叶,又像远方的潮水漫过沙滩。某个恍惚的瞬间,我竟分不清鼓膜震动的是外界雷鸣,还是万千幼蝶同时破卵的声浪。
它们破茧那日,我的胸腔成了风暴中心。数以万计的蓝翅掀起的飓风让呼吸机发出尖锐警报,但医生们只看见监护仪上疯狂跳动的数字。当最后一只幼蝶挣出蛹壳,你突然收拢起褶皱的旧翅,像一片枯叶飘落在渐渐平缓的心跳里。那些新生的小蝶穿透我的皮肤飞向夜空时,月光下扬起一场磷粉的雪。
如今我的心脏成了空洞的蝶房,墙壁上还留着鳞翅刮擦的纹路。但在某些起风的夜晚,当遥远的振翅声掠过屋檐,左侧第三根肋骨下总会泛起细碎的痒。我知道那是你蜕下的旧蛹正在发芽,等待某场命中注定的季风,将沉睡的蝶卵再度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