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傍晚,夕阳懒洋洋红酥酥的挂在天边,晚霞像鸽子似的落在楼房的屋顶上。已经下班的常夏身上还披着白大衣,只是头顶上的护士帽摘掉了。她慢腾腾的往回走。
刚好,碰到春珊和恩灵去食堂打饭回来后,两个小女生,边走边撅着嘴,愁眉苦脸的用勺子挑着手中饭盒里的菜,这哪是炒茄子,分明是茄子和肥肉片一起放在水里煮的嘛!食堂里一口大锅,炒菜的女人噼里啪啦一通乱挥铲子,菜就出锅了。
常夏看到她俩,也无动于衷,默默地跟她俩往回走,剧烈的恶心呕吐冲击着她,早就不知饭菜的滋味了。对她俩抱怨医院食堂的饭菜就像水煮猪食也毫无反应。
春珊和恩灵吃完“水煮猪食”后,就去职工 之家看电视去了,在那应该会遇到老乡师兄。房间里只剩下常夏。自从进房间,她就一直躺在床上,怎么可能会有作母亲的喜悦呢!一种更深的恐惧控制着她。
肚子里带着一条小生命奔波了几千里来到了这里。在那个紧抓计划生育的年代,不可能允许这个孩子来到世上,除非常夏愿意被医院开除。
体内如同被塞内了一个石子,只想把它抠出来。可这石子似乎拨根在她的肚子里,还会继续长大,将会将她的隐秘暴于众人的目光之下。
过去的女子嫁进大家族的婆家,如若肚中带着冤孽,被发现后,是被休回娘家还是遭受沉潭的命运?那个年代,刚分配进的她,处境何其相似!因此,每日,如临坟穴,惴惴其栗。
她肚里带着被张扬强逼种下的罪恶。
看着自己的前身,现在的常夏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学医的护校学生居然没有任何避孕经验,面对即成的现实更是措手如束。
穿越回去的常夏恨不得将时光往后推拉几年,那时就会看到,药物流产、无痛人流或是流产包干的广告铺天盖地,在报纸上,在路边的广告牌上,甚至在大学校园的公交站台上,那些私立医院把广告做得鲜艳惹眼,“爱她,就带她去某某女子医院!”“流产包干980元!”,有些社区医院更便宜:“流产包干380元”。
暗蓝色的广告牌就立在医院门前的栅栏上。任何一个意外怀孕的生手都会凭着这些广告,获取解决的常识。
可寂静的宿舍,小常夏在床上不安的翻来覆去。单宿大铁门的门槛上面横过包着丑陋的黑色薄膜的暖气管,像黑色的蟒蛇一般盘居在单宿楼的围墙上。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小常夏突然想起了她看过的《《红楼梦》,里面有个章节:尤二姐吃了中药后流下一个已成形的男婴。小常夏的经验居然是从古典文学中得来的。她暗暗松了口气,肚子咕噜咕噜也有些饿了。
(二)第二天恰好是她休息,她没再多思虑,决定去医院的中医科。穿过门诊的走廓时,常夏已镇定下来了。
坐到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前。当她得知小常夏是这次新分来的护士后,她觉得很有趣,笑了。因为小常夏穿着至膝盖的连衣碎花裙,在背后系着腰带,实在像个童工。常夏说月经过了半个月没有来了,想开点中药吃吃。
中年妇女脸上的笑意没有完全漾去,非常不在意的说,没关系,可能是由于环境的改变,中药根本就不需要吃的。
小常夏坚持着:“我要吃中药,因为我天天早晨还恶心。”中年妇女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了,她将信将疑的将常夏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又忍不住透出笑意。可职业习惯又使她不放过任何怀疑,她脸色严肃起来:“把你的手伸出来。”
小常夏将手搭在桌上,她伸出手,四只手指像按琴弦似的按在小常夏的脉搏上,眯着眼睛,似乎在努力辨别什么东西。诊室里的桌子、椅子、听诊器、血压计都似乎在小常夏眼中突突跳动着,她不敢迎视大夫那即将洞切一晓的眼神。她也盯着自己搭在桌上的左手,那像被枪击中的小鸟瘫痪在桌上,指甲盖是垂死的鸟眼睛。
“你跟我进来一下。”医生站起来,脸色忽然变得像一本哲理书那样深厚。小常夏跟她走进里面的单间。在这说话,没任何人听见。
“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吧!”她脸上笼罩着怜爱的母亲光辉,和她身上的白大衣连成一个整体,就像转世的观音。小常夏扑倒在她身上。多少年后小常夏已记不清她的面孔,从那以后,尽管在同一家医院,但小常夏好像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是北京人,是不是后来调回了北京?
小常夏记忆的一角盛满了这位中医科的女大夫脸上悲怜的光辉,在她经受女性苦难的日子里。就像小时候,苦难一生的奶奶笃信佛教,牵着她的小手去庙里烧香。
大夫让小常夏把小便留在瓶子里,替她送到化验室,明天早晨就知道确切的结果,大夫想让这一切在密秘状态下进行,说:“你也不用来找我了,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好运让小常夏碰上了这样善良的大夫。如果遇上了一位饶舌妇,那北里小镇留给小常夏的可能只是几天的回忆。真险啊,命运已经张开了狰狞的面孔、挥着剑、冷笑着,可小常夏稀里糊涂的躲过了。
第二天上午,小常夏穿过医院长长暗暗的走廓,打电话给这位大夫,她的声音带着母性的同情与怜悯,泛着医院走廓里的潮气,似从遥远的地方透进我的梦里:“小姑娘,确定了,你到外面找家医院做手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