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蜉蝣
文/五言
一
雷鸣闷在大雨里,隆隆如巨石入海。
熙攘之声惊扰到了朱山深处,殿阁香火扭成一副神秘图腾,淳于子归心有所感,从梦境中倏然醒来。今日有异象,至漏尽钟鸣,天还未透亮。
淳于宗室陆陆续续赶来,密密匝匝地跪拜了一地。“启禀大司命,东海之滨,有大鱼抵岸,覆压数丈,其背通青天。州国光复,至今已卅载,天降吉兆,贺君百岁也。”
有一位异常高大的老者自罗帷走出,当众解开衣带袒露出胸膛上的刺青。他高声朗笑,竟雀跃不已:“百岁将至,吾应归矣。”余音缱绻绵长,似说与故人听。
君可知,朱山夜雨,大鱼来朝。
二
夏虫私语,烈日当头。
子归已在水里迷失了两个时辰,适才发觉莲花塘未开凿入河口。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焦躁的响动,仿佛随时会咬死晃到眼前的猎物。
莲叶亭亭如盖举过人头,有人乘独木舟穿行而来。少年猛然间出现在舟头,他的下半身还在水下里,口中是一柄怪异的短刀。
刀在来人脖颈上比划了两下,少年竟然发觉美得无从下手。他懊恼地扎回水下,再浮出来的时候,口中除了那短刀,还衔着两枝碗口大小的莲花。
少年单薄的肌肉上泛着水汽,他操着十分奇特的口音兴奋道:“采莲遗汝!”
舟中美人这才施舍了一个眼神,漫不经心的样子令人心旷神怡,“你是州国来的小傻子?”
去岁,杞国入侵州国,州公无力抵抗,仓皇逃来曹国。今年,州公前往鲁国乞怜,妄图借兵复国。子归是州公与东夷女的儿子,言语不通且不谙世事,故而留于曹国为质。
莲花粉瓣新鲜滴水,氤氲了雪白的麻衣。美人闻言掩口轻笑,凝眸仔细打量少年。只见他赤裸的胸口,纹着一条斑斓大鱼。
少年一时莫名羞涩,赧然露出两排白牙:“大鱼百岁,阿娘佑我!”在他言语的起伏之间,大鱼欢快地甩起尾巴。“我乃,子归,汝唤?”
“我叫曹浮生。”美人划桨调转舟头,双颊也染上了霞色,他回头朝少年笑道:“子归,子归,啊哈,子与我归!”
日前,州公借兵无果,归曹问卜于神。祝告在曹宫的神殿举行,子归突然朝大司命扑去。旁边少司命窝心一脚,将他狠狠踹下了台阶,后来又一连禁闭几日,这才萌生了出逃之心。
“我曾见许多身穿华服者,只有那大司命最不自在!”少年一想起大司命,仍旧上气不接下气。“我要到台阶上!掀开他的面具,撕碎他的羽衣!”
“不自在?”曹浮生闻言一愣,随后竟噗嗤一笑:“小傻子呀小傻子,世上人皆看皮囊,衣冠楚楚不受苦……衣冠楚楚不受辱……”打理完少年虬结的湿发,他寻来一件自己的旧衣。
刚十六岁的少年,纤瘦却不失挺拔。
在替他合上雪白的衣襟之前,曹浮生又看了一眼那条大鱼。
三
出了莲塘畔的寝殿,子归神情不属。
曹浮生似乎病得很严重,仅仅沾染了露水的凉气,浑身上下便要烧得绯红。这一病就是三个月,病一好又去拉着他,纵情玩上个一整天,然后再病倒三个月。子归算算日子,估摸着快要痊愈了,就开始躲着曹浮生。
“小傻子……你不过是……州公许给曹国的筹码……”曹浮生在病中气若游丝,可一双美目依然生机盎然,“离开了我……小心让人一口给吃了!”
春夏之交,水烟里藏着婚飞交尾的蜉蝣,七彩羽衣辉映出淡淡的光晕。子归恍然想起,阿娘也是一个美人……
那是一位古老东夷部落的美人,在他四岁的时候给他留下大鱼,在他十岁的时候突然不知所踪,她的夫君州公对此却不闻不问。
半月之后,州国大司命服丹暴毙而亡。他闻讯赶到神殿里的时候,阿娘就像一条搁浅的大鱼,胸前纹身的皮肉残缺不全,大腿骨头已经被磨成了粉……
传说,东夷族的大鱼可令人长生。
鬼使神差他来到曹宫神殿,大司命这会儿不在殿里,少司命朝他翻了个白眼,继续摆放奉神用的蔬果。曹国君主日渐衰老,祈福仪式愈发频繁。除了少司命一直就看他不顺眼,其他人投向他的目光变得滚烫……
不对,有哪里不对!
神殿里腾起一股森森的寒气,在少司命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少年突然惊慌失措跑出神殿。
是曹浮生!
他正病得很重!
他也在渴望那条大鱼!
四
子归瘫倒在一处陌生的宫殿外,槛外长尾蜉蝣的交欢临近高潮,那些尸体堆成了一层层的彩衣,令寡淡的池水在夕阳下流着光。
“你在想什么?”美人寻了一路累坏了,歪歪斜斜倒在他身侧。
突然,屋里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呻吟,竟是州公与姬妾在白日宣淫。
见少年依旧沉思出神,曹浮生开始自说自话:“想你爹妈为什么在床上打架?因为他们嫌你是个小傻子,就像我爹妈嫌我是个病秧子,他们想再造出个小娃娃。”
美人的气息喷在耳廓,酥痒感一直到了脚趾,“我说小傻子,若你同蜉蝣一样,只剩一天可活,难不成都要耗在这无聊的事上?”
室内,二人声音徒然拔高,满足喟叹,余韵悠长。
少年猛然打了个摆子,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朝着旁侧人失声吼道:“他们可以将这一天用于交欢,我凭什么不能只去想一个人!”倔强的眼神让曹浮生心中一怔。
“谁在外面!”
曹浮生上前一把抱住少年,扑通一声,水面的彩衣破了一个缺口,那一瞬间,又有千万只蜉蝣前赴后继。待州公推开房门,缺口已了无痕迹。
一到了水里子归便活了过来,游至莲塘畔他将美人拉上岸。
“子归呀子归,我觉得很快活,原来痴于一事,是真的快活呢。”曹浮生一直笑到了胸腔发痛,他径自起了身,走得跌跌撞撞,一边走一边褪下湿透的麻衣……
漫天跌落的蜉蝣之中,那人尤其的惊心动魄。“曹浮生!”喉咙猛地吞咽一下,他终于坚定决心道:“若我真是长生的药引,我只愿意给曹浮生吃!”
五
次日,子归早早来到神殿。
正巧撞见祈福仪式开始前,曹君正匍匐在大司命脚下,还用脸贴紧紧着他的靴子。像河滩上的死鱼,曹君浑浊的眼白,透着诡异的欢愉。忍住胃里的翻涌,子归郑重开口道:
“何以得长生?”
“只一念而已。”
密不透风的面具羽衣下,是大司命疲惫的声音。
谁也没曾想到,这祈福的祭典,是杀戮的开始。
大司命的剑先割开曹君的血管,再一回身,猛然斩断了周公的两条大腿。诸人身中迷香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偌大的神殿中只有血液在汩汩流淌。
“去掀开他的面具!这我最后的机会!”这样想着子归倏然起身,仿佛是打开了什么机关,少司命也艰难地发出声音:“神明降世,来救吾王!这个少年,他是救星!”
众人目光一齐投向少年,而当事人却是浑然未觉,他拽住了男人的袖子,没来得及消化这惊喜,血花就在眼前炸开了。是曹国太子踉跄地起了身,举剑洞穿了大司命的肩膀。
“快追!”
那人斩断衣袖,留下一路血花。子归依众人之言追出宫殿,遥望见远处的荷塘,蜉蝣漫天不见宫殿,脚步渐渐停了下来,一时觉得索然无味。
他有些想念曹浮生了。
即便是病了也闹腾得厉害。早上那人给他挂了个香囊,然后突然红着脸一直撵他:“子归啊子归,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大司命最终不知去向。
这并不影响曹君的祈福仪式变成太子的继位大典,同时少司命为新一任大司命淳于子归披上了羽衣,少年再也不用担心会像大鱼一样被人一口吃掉了。
傍晚,子归兴奋地去找曹浮生,只见中门大开,不见美人芳踪。
“真拿他没办法,又跑出去玩了。”少年失笑,纵身入水。不想,莲塘里不知何时凿了入河口,那条独木舟也一起消失不见……
“曹浮生?”曹国太子经历了恐惧,始终将子归奉为神明,“他是我一个病弱早逝的兄长,若是活着大抵有二十八岁了。”
“那么莲塘呢?莲塘住的是谁?”子归听见自己慌乱道。
“莲塘?”太子迟疑片刻答道:“那里是大司命的寝殿。”
六
如同历史上许多大器晚成的人物一样,淳于子归七十岁之际以一己之力复国。他在东海之滨的朱山定居,也找到了大鱼长生的秘密:原来东夷临海,常有大鱼搁浅,鱼腹中有香料,久闻益寿延年。
最后,还活着的只剩下少司命,到老了他总是耿耿于怀:“大司命跟我说了很多,可我只记住了两句话……
那天,他脱下雪色麻衣,换上了彩色羽衣,一边吐血一边说:‘我从小学东西很快,生出厌倦也很快,惟独对他情有独钟,我可以看穿别人的命,可我却看不到他的未来。’
在戴上面具之前,他笑得心满意足:‘我这辈子缺少干一件大事的执念,王位也好,生死也罢,但在那小傻子眼里我却看得到,那一刻,我明白,他就是我的大事!’”
少司命呓语渐息,子归低头看去,他的双目紧闭,脸上老泪纵横。
在一百岁生辰那天,子归乘独木舟出海,淳于宗室山呼朝拜,为大鱼来朝,为族长长生。
何以得长生?
只一念而已。
“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已经长生!”杀不死的大司命,忘不掉的曹浮生。
海水滔天漫过口鼻,他的头脑清醒异常,那是十六岁的点滴:蜉蝣在天空中交欢,死后双双坠落水中。
你孤舟天涯,浮生不见。
我相思百年,最忆浮生。
曹风·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作者:王五言
文来自公众号:公子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