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即相逢必主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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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在秦可卿丧礼上的脱格,令人咋舌。

小说家先是说,贾珍哭得泪人一般;众人忙劝节哀,且商议料理后事要紧时,贾珍哀叹道,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贾敬自诩方外之人,对长孙媳死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于是他愈发恣意奢华;他还从薛蟠家的木店里得了一口万年不坏的樯木棺,贾政说此物恐非常人可享,他非但听不进,反而恨不得代秦氏去死……

尽其所有去治丧、为她置万年不朽的棺木、甚至巴不得代她去死……贾珍的种种表现,远比《金瓶梅》中李瓶儿死时的西门庆,还要深情。对李瓶儿,西门庆有深深的爱与眷恋,无论再怎么遭人妒忌,他们终归是夫妻。

贾珍呢?

这也难怪尤氏会在此时称犯胃疾,不能为媳妇料理丧事了。当然这种层峦叠翠的写法,也为凤姐的即将出场,鸣响钵锣。

秦可卿的病,似乎是瞬息而至。那日焦大的夜骂是个分水岭。

「养小叔子」的究竟是谁,一直众说纷纭。「爬灰」,把她与贾珍的不伦关系,公诸众前。似乎就是自那日起,秦可卿便恹恹不食,一病不起了。

这当然只是一种猜测。但若读者足够细心,便会知晓,此种假设并非空隙来风,且在第10回尤氏口中,得到证实——

秦钟才往贾家私塾就学的第一天,就在学房里与人打架,不知被谁给欺侮了,回来就将里头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全都告诉了姐姐。尤氏说,秦可卿虽见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但她心可细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她的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听见有人欺负她弟弟,气恼得连早饭都没吃……

秦钟学中发生的,不过是小事,都能把她气成这样?那小说中陈述过的、发生在可卿身上的大事,恐怕便只有这一件了——她与贾珍的私情。

焦大对国公的舍命相救,发生在战争年代。贾家之所以能列公封侯,乃是建有国朝定鼎时开疆拓土的不世功勋。如今,活到这个家族第四代的焦大,不过是打马拉车的奴才。他们的私情竟连最外围的奴才,都已然知晓。可见在这府中,早已不是秘密。

尽管焦大这些疯言醉语,很快便会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云淡风清。但对一个极好面子、思虑极重之人,心中又怎能不涟漪泛滥。

只是秦可卿与贾珍之间,到底是逼于淫威的奸情,抑或其他?或许还是回归文本,更为踏实。

小说家曾叙述过贵族之家末世的模样——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要在这么一个刁奴环肆的家族中当家,谈何容易。秦氏和凤姐儿都深知管家的难处,岁月经年的惺惺相惜,让她们处成了可互诉衷肠的闺蜜。

怎奈府中事多任重,别人可以偷安躲静,身为当家媳妇却是不能。再则她本性要强,哪肯落人褒贬,纵疲倦不怠,也只挣扎着和没事人一样。

——这,说的凤姐儿。其实也是秦可卿。凤姐儿因操劳过度,年纪尚轻便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儿。

若在盛世当家,兴许要容易些。如今的贾家,已历近百载,早已入不敷出。为尽可能弥补亏空,凤姐儿想出的法子是「开源」节流,直接、粗暴。这就难免在家中的各项开支上,管得过严。奴才们只知打从凤姐儿当家后,能落的油水比以前少了,他们又哪管如今的贾家,早已今非夕比。

也因此,除了家中主子们买王熙凤的账,她在下人中的口碑极坏。除了爱听她讲笑话外,他们一面怕她,一面又唠啃她,什么夜叉婆、巡海夜叉……的绰号,早就被传扬开了。

凤姐儿的困境,也是秦可卿的困境。秦可卿却做到让上上下下一致喜欢。她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

世间最微妙的,莫过于人性。也因此,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比其他一切事务更为复杂。加之家族末世,人心涣散,伴随几十年的老奴,尚不能与主子荣辱与共,又遑论年轻的奴才们。要在这样一个家族中做到面面俱到,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秦可卿却做到了。也难怪在贾母心目中,她成了重孙媳妇中的第一得意人选。除了她超凡绝尘的美貌外,贾母还说她行事妥当,后来的文本中,小说家也对她的行事妥贴,作了层层皴染。

王夫人是凤姐儿的姑妈、王家的家世以及王熙凤的成长背景,都决定了她处事方式的铁血与粗放。

同样是管理下人的活儿,一个无家族强大后盾依恃的秦可卿,她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光是讨长辈们的欢心,不够。她的要强,同样也不容许下人们对她品头论足。也因此,在这个上上下下全都「一个体面心,两只富贵眼」的豪门中,她必须要求自己做得更好,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无论何事,她都谨小慎微。为了不落人褒贬,她一直很努力。

所以,做的虽是同一件事,她势必得比凤姐儿用心更甚,思虑更周,付出更多。

她做到了,且胜凤姐儿数筹。宁国府上下,无一人不喜欢她。她的累,可想而知。

女人毕竟是女人,体质与精力的先天劣势,都使她不能一直保持紧张状态。身心俱疲时,她需要一个宽厚的臂弯让自己休憩与放松,也享受强大力量对她的关爱与庇护。

她的婆婆尤氏尚德不尚才,家庭重责落在她肩上后,她成了宁府中拥有最高权利的女人。而她的丈夫——贾蓉,似乎就没做成过一件成器的事儿,充其量不过是在贾珍跟前儿,充当跑腿,还不时被父亲呵骂。

——一个大女人与一个小男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远。

尽管如此,她用努力弥补或掩盖着的自卑,依然存在,那是源于秦氏家境的弱势;贾蓉的自卑,却是能力和权利与妻子的不能抗衡。久而久之,这对未及双十年华的年轻夫妻,活成了秦氏口中的「他敬我,我敬他」。

试问,一个身心俱疲的女人,即便是在临倒下的一刹那,又怎会去向一个比自己弱小、肩膀比自己单薄、并与自己形同宾客的丈夫,倾诉,撒娇?

贾珍身为族长,又是宁府的一家之主。除晨昏定省等日常接触外,他们各自身负管理之职。细密的小汇报大请示,都让秦可卿与贾珍之间的相处,比一般公媳要多得多。

一个拥有权利,正当壮年;一个能力非凡,貌美如花。长此以往的相处,超越伦常的畸恋已经发生。

贾珍在秦可卿丧礼上的行为,从伦理角度看,简直荒唐致极。然而《红楼梦》并非道学之书。一直以为,它的伟大除本身所传递的人文精神外,最值人称颂的,莫过于它对构建复杂人性的精细化描绘。而展示人性的真实与深刻,一直以来,都是经典得以经久不衰的理由。

从人性角度上看,贾珍与秦可卿之间,如若只是淫乱,他完全可以在秦氏死后,甚至病时,便可另结新欢。别忘了,他是宁国府至高无上的王,有能力也有权利胡作非为。然而,他却表现出了恩爱夫妻才有的深情。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卿由从病而亡的大概半年中,她的美貌一天天消逝,临终前已瘦枯到脱形,贾珍却一直对她情深如故——

秦可卿生病时,贾珍得知张友士医术精湛,能断生死时,即刻下名帖差人去请;他得知张友士开的方子中有一味人参,便让下人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上好的……

那么,可卿安好时,他们之间的亲密,以及他对她的关心和疼爱,便可想而知了。

这种疼爱,是她的丈夫——贾蓉,从未有过的。

对可卿病情的反应,贾蓉所表现出来的焦心,更像是群相性,抑或是陪衬性的——贾敬生日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这是惟一的一次看到贾蓉焦心。余时,他都是淡淡地,似乎这个正是逝去的生命,与自己毫不相干——

张友士来为秦氏看病,他只是礼仪性的陪同,对妻子的症状毫不知情;他甚至对前几位大夫的诊断,亦是知之不详;

贾敬庆生在家里设宴,凤姐儿在向他问及秦氏病情时,他也只是皱眉说道:不怎么好!婶子瞧瞧去就知道了。

贾蓉领着凤姐儿和宝玉进到秦氏房间后,凤姐儿坐在秦氏的褥子上,宝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宝玉瞧见这房中摆设一切如常,记起曾在这里晌午春梦,今又见秦氏可能命不久矣,便如万箭穿心,不觉泪流。身为丈夫的贾蓉,却出奇的冷静。

凤姐儿恐可卿多心,对宝玉的一番劝训后,贾蓉也跟着劝:她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

——贾蓉这番话,虽可理解为贾蓉为帮着凤姐儿疏导宝玉的说辞。只是宽慰的话,难道不应该是外人说来慰籍亲属的吗?却从贾蓉口中说出,全无分毫感同身受的苦楚。

凤姐儿和宝玉探望可卿的这段故事中,毕飞宇观察到了两个细节,用于说明凤姐儿与秦可卿的情感黑洞。

第一处是,贾蓉陪同凤姐儿和宝玉来到秦可卿房中后,贾蓉让下人快倒茶来,说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没喝茶呢。

他之所以观照到这个细节,只因他认为凤姐儿与秦可卿之间存在感情黑洞中,有一段凤姐儿与贾蓉的私情。也因此,贾蓉会对凤姐儿格外关注。这似乎是在隐约回应着第6回中,贾蓉去向凤姐儿借玻璃坑屏时,所显现出来的暧昧。

事实果真如此?

毕飞宇没注意的是:贾府这样的贵族人家,他们的吃饭流程与寻常人家不同。且这个流程,在黛玉首进贾府时,曾一步步地向读者展示过:餐毕、漱口、净手、饮茶。这流程中的各个环节,不是依主子喜好的自选服务,而是统一行为。

——这跟林黛玉此前生活的林家不同,也与我们今天生活的小门小户不同。

且此处书中的原文是: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从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贾蓉便进来回尤氏其他老爷和叔伯兄弟各自的安排。

只因贾蓉过来回复尤氏时,她们方才净了手,「喝茶」尚未发生。对于贾蓉而言,是日常用餐例行程序中少了一环。至于凤姐儿以外的一众女眷是要往会芳园中后,一面看戏,一面喝茶,不得而知。但作为晚辈,到了自家(秦氏房中)后,先令下人上茶,一则可以完结用餐礼仪的最后一步;再则对过府客人,先以茶水招待(长辈),亦不失为大家礼仪。

——将其说成是贾蓉对凤姐儿的特别关注,此种假设,稍显穿凿,且不够细致。

且不论凤姐儿与可卿能力上孰优孰劣,凤姐儿的强大,向来也是一般男子无法比拟的。即便是她的能力稍逊可卿,王家的家族背景,亦可弥补不足。可卿与贾蓉的、大女人与小男人的错位,在凤姐儿与贾蓉间,仍然存在。他们的苟且,何从谈起?

且凤姐儿从无品行不端,这是在平儿口中得到证实的。平儿的口实,可信度如何,无从查实。单从红楼人物的塑造来看,如若两位同样能力超强的正钗,都同样涉淫,那作者在塑造人物的差异化上,会不会显得过于单一?

倒是凤姐儿让贾蓉带宝玉先过去看戏时,他便带着宝玉去了,不见丝毫依恋;与之前对可卿得病,他没有痛心疾首一样,贾蓉对可卿的冷淡,更似局外人的超然,且他的冷漠在小说中的不同处,得到一一见证。

他们真的活成相敬如宾了。

只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秦可卿,一直以来,她那样小心翼翼地做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换得阖府上下对她的认可,其中的艰辛,只有她知道。

她一直以为她与贾珍的情,只有他二人和两个贴身侍女——宝珠与瑞珠知晓。怎奈这些早已尽人兼知,只自己还蒙在鼓里。

正如张友士说的,大奶奶是个心情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太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而当一个自以为事事周全,毫无半分差池的几近完美的人,她的私情,却从最外层的奴才口中获知,那府中还有何人不晓?

她活成了悖论。活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一时间别人的笑,在她眼中都有了深意。所有人的笑,似乎都是在嘲笑她:笑她自以为是;笑她不知自爱;笑她早就是个人尽兼知的淫妇,却不自知……,甚至她在怜贫惜贱、慈老爱幼时,那些曾经感激的目光,如今都变得异样,他们该也是在嘲笑我吧?我哪里还有资格怜惜别人……

她一直维护着的完美形象,塴塌了……

她病了,不因操持家务的辛苦,不为搏得上下一致好评的劳心,尽管这些付出都足以让她心力交瘁。她失去的,是让她继续维持争胜要强的巨大支承。她的心结,再也不能疏解,寝食难安,一天天恹恹不起。

她深知自己好不起来了。好起来又能怎样?她和贾珍的关系,已不是秘密,她要如何面对族中长辈,面对婆婆、丈夫和下人的眼光……

她还有资格管家吗?没了,也许好起来后,一切如故,她却没了维持强梁的勇气。

她的病,来得很快,恶化得更快。即便千年成精的老参,又怎救得了一颗求死的心?

这一切,并非下意识的揣测,它们早在小说家介绍秦可卿时,业已埋下伏笔。

记得小说家写到在秦家长大的可卿时,有过这样的描写:她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风流」一词在《红楼梦》中,并非可卿一人独得。小说家曾用「风流」二字,形容过黛玉、晴雯、湘云、尤三姐……,独秦氏的性格风流后,脂砚斋作了意味深长的批注: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

没有一种存在,是本该如此,都有其形成的因。秦可卿性格中自带的风流成分,注定她是个充满情欲的人。

她与贾珍的朝夕相处中,这个男人比她的丈夫更强权,更有能力;病榻前的多般眷顾,如若没有康健时的浓情密意和万千宠爱,这份深情从何而来?虽然小说中没有确凿的文本,明写他们的关系。真相却早已在是绵绵密密的文字间穿梭着,呼之欲出。

脂本中,脂砚斋在第13回里,让芹溪删除了文本究竟是什么?可卿的死因?抑或其他,不得而知。

可即便没有这四五页的文字,有两点仍是可以确认的:可卿死时给凤姐儿托梦,确实高瞻远瞩。事实上,文本中早有多处明证,她的智慧、能力与情商都远胜凤姐。

凤姐仅家务一项的操持,身体业已吃不消。她除操持家务,还游刃有余地处理和平衡家中一切人等的友好关系。即便是55~56回中,薛宝钗协理探春管家时,帮助探春完善的大观园改革,其远见,比起秦氏的托梦,都望尘莫及。

再则,《红楼梦》一书对涉淫的写法,向来隐晦。远不及同时代的小说那么大胆、暴露。倒是多了几分词曲的含蓄与婉转。

可卿死时,合家人所表现出来的纳罕与疑心,她与贾珍的私情早已欲盖弥彰。且这段关系,实在也有太多太丰富的文本,可能佐证这一事实。删除?何消多此一举!

若说所删内容,仅是为告之读者,秦可卿到底是死于何处。天香楼设坛超度,会芳园停灵,以及第5回中,秦可卿判词前的美人自缢图,早已言明她的死法。小说家又何需在此处,大费周折?

那么,秦可卿的故事,还有哪些在小说中,不曾出现过?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可卿的性格风流,遇上同样风流倜傥的贾珍。两个有情人,有了成就情欲的天时地利人和,最终导致淫乱。——秦可卿的判词中,确有两人的淫因情起。

「造衅开端实在宁」的确切意思,又是什么?可否理解为秦可卿与贾珍的私情,成了往后宁府中「除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其它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开端?

太多的猜测后,我对作者删除的这四五页,依然兴趣不减。渐渐地,脑子里有了这几页必定要删除的、即已成形的理由——

会不会是作者对这段畸恋,抱以的同情!?

这样的恋情,无论何朝何代,都是伦常之外,礼教所不允许的。正如他笔端才子佳人一般,他们的行止须是礼教之内,才值得被赞美。

对于不伦,对于伤风败俗,他能隐微地抱以同情,又怎能随性地放声高歌?法度之外,即便再美好,如若超越礼教,都不过是美丽的幻觉。我想,这应该才是作者在写秦可卿这个人物时,最矛盾与纠结的所在。

秦可卿这个人物,该有多重要呵——她是开启宝玉从少年走向青春的引领女神;且这位女神,还在她生命的弥留之际,还将贾家未来的希望,托梦给了凤姐儿。

——这两件事,又是何其重要!

尽管这两件事都发生的梦中,其里程碑意义以及远见卓识,都是不容忽视的。现实中,宝玉也确实从那日起,便跨入了青春的门槛;《金瓶梅》中,西门庆用的,也正是可卿的法子,让他的家业更为昌盛。小说家将这两件事,付诸秦可卿一人身上,足见作者对她有着本能的偏爱。

然而,偏爱就只是偏爱。一个国家以礼兴邦,一个家族如若无礼教束缚,道德不再被恪守,伦常不再被遵从,势必导致一个家族乃至国家的迅速败落。对于一个将小说推向史诗的伟大作者而言,至情至性,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当他在将这段不伦之恋大白于天下的同时,他也让男权社会中,这个饱受情欲煎熬的女人,得到了符合时代的批判与惩罚。

以前,总以为贾瑞亡于情欲不能自拔的死相,是红楼梦中最难堪的。如今细细读来才发现,作者将秦可卿的死,写得更为触目惊心——

离死一个多月前,凤姐儿来看可卿时,她脸上身上的肉全都瘦干了。末死之前,就已呈现出骷髅的面相。这该是多么无情、清醒的作者,才会给他的女神如此这般的结局!

当我们对一个人物赋予太多真情,又不得不以一种极为深沉且冷峻的态度,去构造这个人物的鄙俚面相时,真的是会不忍,会痛恻心扉的。我们的小说家却做到了。

她究竟是断气于自缢,又或是病死,还重要吗?

就在这段将死的日子里,作者还用了诗化的笔墨,描写了与她关系最为亲厚的凤姐儿——

仍是贾敬生辰那日,凤姐儿探视完可卿,从秦氏房中出来,走回会芳园的路上,她终于看到秋天,秋景……并一路看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刚探视完将死之人,便有闲情欣赏风景,且这个人与自己情同闺蜜。难道此时的凤姐儿,不该面带戚容?竟将半刻前的哀凄,全然忘怀?

毕飞宇将其解读为凤姐儿与秦可卿之间情感的另一黑洞。凤姐儿的拿起放下,似乎太快的。这样的超然,似乎缺乏真情。

他还将这段描写风景与心情的散文,定义为写作上的「隔离感」。事实上,与其说是「隔离感」,勿宁说是文学创作时「启承转合」的「转」,更为贴切。

凤姐儿这一的「转」,无疑是漂亮的。不仅与她的性格吻合——少说有一万个心眼,无时无刻不在动着心思,何时有过闲情来观赏风景。秦可卿的病,让她暂时放下了时时快速转动的心思,她终于看到风景,看到了美;且这一漂亮的「转」,也为故事既将进入凤姐儿的主场,做了厚实的铺垫。

事实也的确如此。凤姐儿一面赏景一面向园中走来;途中遇到贾瑞;再款步提衣上了楼后,与尤氏会合。此时,先前发生在她与秦可卿的故事,在读者心中,似乎已過了一个多世纪。

这一「转」,到底有没有真情,又或许只是情感黑洞,似乎仍不可过于轻率便下结论。

实情是,经花园中凤姐儿与贾瑞的假意调情后,贾瑞又到荣府去了几次,每次凤姐儿都往宁府那边去了,若是凤姐儿对可卿无真情,又何须常去作伴?

秦氏过世之后,丧礼上,凤姐儿受贾珍所托操办丧事。很快地,她便进入了角色,琢磨应该如何管理。在读者看来,她似乎忘记了悲伤,是凤姐儿当真薄情?

如若我们认为她也该如林黛玉那样悲凄不止,把眼睛哭肿得似核桃一般,才算真情的话,那样的凤姐儿,会不会不真实,且落于俗套。她又怎担得起作者在小说中惟一的「杀伐决断」。

或许作者旨在阐明一种宇宙观:世间的运转,不会为任何人,作稍事停留。无论明日刮风、下雨,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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