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我是个走过阴曹地府的人。也许你们会好奇地问我,阴曹地府是什么样子。我无法回答,因为我确实不记得了,我没有见到过你们口中的牛头马面,也没有看见过那个只会熬汤的女人,我见过的只有被岁月的蔓藤缠绕得喘不过气来的孤独。我记得的,只有他,那个叫陈江的男人。
我记得很多,很多,包括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1
我出生在南方沿海的一个小镇上,虽是靠着海边,但是并不富裕。
姥姥告诉我,我是在爸妈在渔船上大鱼的时候出生的,所以,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字,林小河。有人说,姥姥在骗我,我根本是在江边的芦苇荡里生出来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小了,我只记得自己梳着两条小辫子,爸爸说这次出海要给我带漂亮的海星,和一个大海螺,海螺里面能听见海底所有可爱的鱼儿的说话声。
那是爸爸第一次骗我,他没再回来,和那条破旧的小船一起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了,那天我一直在海边等到太阳摔倒在地平线以下,最后被姥姥从唠唠叨叨的海风中抱了回来。
姥姥告诉我,爸爸在大海的另一边,另一边也有一模一样的海岸,和一模一样的我。所以我不能太自私,那边的我也需要这样一个父亲。
我亲眼看见妈妈那张甜美的脸蛋在岁月的摧残下变得干枯起来,妈妈的脾气也开始变得暴躁,总是因为一件小事就歇斯底里地哭喊。
有一天,她买了我最爱吃的抹茶团子,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里面的豆沙,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妈妈。
姥姥告诉我说,她去找爸爸了。
从那一刻起,我变成了没有父母的野孩子,和姥姥两个人相依为命。
从那一刻起,一有时间,我就去海边,听着海风的呼啸,看着海水想要把大地吞噬的张狂样子,我也在等我的爸爸妈妈,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划着船接我过去。
就这样我上完了小学,初中,我也知道了海的另一边,只有更加遥远的大海,和更加张狂的海风。
初中毕业之后,我就和姥姥一起在家捕鱼网,闲暇的时候,也会看爸爸留下的书。
姥姥说,如果不是遇见你妈,你爸也许早就飞黄腾达了,因为你妈生病,他才从大学里辍学回来的,那是你爸一生的遗憾。
关于爸妈的故事,我听过太多太多了,每次的版本都不一样,我安静地看着手里的老人与海,泛黄的纸张在诉说着时间的暴行,有几页已经看不清楚颜色。
我便找出一支笔来,用稚嫩的文笔把那些空白一一填满。我会一遍又一遍读着自己潦草的文字,那些瞬间,填满了我心中被海风吹走的等待和希望。我爱上了一支笔,一张纸,一本书,一行文字。
日子就这样像复印机一般,一天天地复制过去,直到有一天,复印机坏掉了,不再给我平淡而舒适的过往。我遇见了陈江。
那时候,他还是重点高中里的一个品学兼优学生。
当然我没法看出来这个,那天,我只能看出来他的干净和帅气。
他穿着一身淡蓝色和白色交织的校服,坐在海边的岩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一副圆形的眼镜下面,藏着一双清澈的眼睛。
我走近了才发现,他手里拿的正是那本老人与海,他那张干净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泪水。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我便对他产生了好奇,除了那本海明威之外,还有他的眼泪——让他那双原本就迷人的眼睛更加神秘,就像大海一样。我大胆地过去和他搭讪。
时间虽然对我们的那些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记忆手下留情,但是也让我忘记了一些东西。
比如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记得的是他的冷漠与抗拒,或许是因为我的打扮,那时候,我染着棕黄色的头发,还打了耳洞,戴着一对夸张却不合适的耳环,穿着我妈妈的那件只适合三十岁以上的女人穿的流苏裙子。
对于我这种早早步入社会的女人,和他的装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相信无论任何人在那一刻都不敢把我们这两个形同陌路,看似天壤之别的人联系在一起。
就连命运都不敢那么迅速地让我们相识。
他没有说一个字,他的回应就是合上书,给我一个洒脱的背影,或许那时候对他而言是个拒绝的背影,却在我原本的好奇上又加了一笔。
越是神秘的东西,越让我着迷。我想要了解他,就像想知道老人与海书中那段被岁月的泛黄侵蚀掉的文字一样地好奇。
从那天起,我每次补完渔网,都要去镇上的中学附近溜达,只是期待再次能见上他一面。年轻时的爱情总是简单得像琥珀里的标本一般,为了晶莹剔透愿意摆出任何姿势,哪怕会比这种美丽绑架也在所不惜。
终于,我在一所学校门口等到了他,我并没有上前和他说话,因为送他来的还有他的爸爸妈妈。他的爸爸开着一辆银灰色的小汽车,他的妈妈会下车拉着他的手走到学校门口,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和他的差距。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自卑过,虽然我很穷,没有爸爸妈妈,但是我过得很好。然而站在他面前,我仍然会感觉自己的微不足道,又一方面,我在心里又是十分自信的,虽然我知道那种自信是盲目的,然而我又盲目地相信那种盲目的自信。
从那以后,一有时间,我就去他们学校门口转转,我会和他搭讪,对着他微笑,故意抢走他手里的书,然后再扔给他。
他也从一开始的冷漠,到后来的生气。他生气了,至少证明我在他心中有了位置,无论这个位置是高高在山的王座,还是充满荆棘的刀山,我都觉得开心。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和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走在一起,他们都穿着同样颜色的校服,有一张干净整洁的脸。他笑了,像春天明媚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像柔软的海浪,流露着一阵一阵地,舍不得间断的温情。
我一把抢到了他的书包,这一次我没有再扔回去,而是带着它抄着小路逃跑了。
那一天,距离陈江的高二期末考试还有五天。
所以陈江毫不犹豫地追了出来,我享受着其中的乐趣,从他的书包里丢出了一本书,扔到了他的脚下,看着他气喘吁吁,蹲下来捡起书本的样子,继续向前跑着。
从小在海边的生活和磋磨让陈江根本追不上我的步伐,我看见他气喘吁吁又锲而不舍的样子,忽然觉得他很可爱。
“快来啊,不然我就把它们都丢到海里去。”
我只顾得上跑,陈江也只顾得上追,我们都忘了时间,也忘了方向,直到太阳阴沉沉地坠入海底,我依然沉浸在追逐的热情之中。这种热量不是太阳给的,是我自己发射出来的。
我翻过一堵矮小的墙,扔下了最后一本书,手里只有空荡荡的书包。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过早地扔下了全部的筹码。
我的步子没有那么快了,因为我看到陈江并没有追上来,只听见墙的另外一头发出了一声惨叫。
是陈江的声音,我确定,虽然我的对面只是一堵光秃秃的墙。
我赶快调转了方向,翻到的另一边,我的左脚踩到了一块小石头,当我想收回身体重心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太晚了,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股钻心的疼痛蔓延到我的脚上。
而陈江,他好好的站在那里,他刚才的尖叫声只是一个诱饵,而我,也上钩了。
陈江从我的手里抢走了书包,用那双清澈而有神的眼睛打量着我:“为什么抢我的书包?”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林小河,我知道你叫陈江,江河,你看我们多么匹配。”我一本正经地说到。
陈江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就是你经常来找我的理由吗?”
“当然不是,我是想找你借一本书的。”我一边说一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左脚已经彻底动不了了,于是,又一次坐到了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我揉着脚问道:“你就不怕我拿着你的书包跑了吗?”
陈江把手里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包里:“因为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的书包。”
善良和教养让陈江没有丢下我,一个人回家。而志趣和缘分又让他对我产生了同样的好奇。
那个晚上,陈江在那里陪了我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被连夜寻找他的爸爸妈妈接回了家。
2
直到我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我还在回忆着那个无比奇妙的夜晚。我们面对面坐着,从老人与海聊到月亮与六便士。他告诉我,他想学文科,考文学方面的专业,但是家人不允许,所以他以后只能读经济。
但是他不会放弃的,他说,他要写最好看的小说,最好看的剧本,做最厉害的人。
他说他最喜欢的书也是老人与海,从来没有人同他讲过海明威和人生。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讲述年轻时代的爱情,就是那么得简单纯粹,两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互相倾吐着心声。他们不管以后,并不是他们认为遥远而不可及,而是他们觉得以后这个词根本没有撼动他们爱情的权利。
从那天起,每到周末,陈江都会来我家吃午饭,我会做他喜欢的红烧肉,姥姥做拿手的海鲜汤。陈江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觉得我真的开始靠近他了。
吃过午饭,我们会一起去海边读书,我们一边看书,一边看海,一边讨论着各种心事,一边把女孩儿们给他的情书折成纸飞机,扔进大海。
“这个是陈晓蓉的。”我笑着说道,我还没来得及用力抛,海风就把那张情书带走了。
陈江是个优秀的男孩儿,有一个当科长的爸爸,有一张帅气的脸,还有一张更加优异的成绩单。
可真正认识他之后,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比他差在哪里。
有一天我和姥姥在织鱼网,姥姥忽然对我说,陈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我用钩针把渔网的线塞进去,问道。
“没什么,都挺好的。”姥姥说道。
没过多久,我就在校门口等到了陈江的妈妈,她带我去了肯德基,那是我第一次吃肯德基,我毫不客气地点了一个汉堡和一大份薯条。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见多了。”陈江妈妈说道。
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手中的汉堡,一边看着这个女人,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梳着高高的发髻,穿着只有两三厘米的高跟皮鞋,看起来是那么优雅大方。
“我这样的女孩儿”我在心里念叨着,并且也说了出来。透过肯德基里的玻璃柱子,我能看到自己的样子,穿着不太合身的麻布裙子,戴着贝壳形状的耳环,烫着一头的卷发,似乎和那些穿着校服,不施粉黛的小姑娘很不一样。
“你知道吗?陈江这次月考已经从全校第三名跌到了第七名,他已经高三了!”女人说道。
我嘴里的汉堡差点没喷出来,因为与我而言第三名和第七名并没有什么不同,何况陈江早就对我说过,是他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没有做出来而已。
总之我明白了他妈妈的意思,我一个人把那一大份薯条吃完,大概是薯条太淡了并不合胃口。吃着吃着,我的眼泪眼泪就流了出来,一滴滴地掉在薯条上。
他妈妈说,我们根本不合适的,等他上了大学就会发现,外面的女孩儿多的是,有漂亮的,有知书达理的,什么样的都有,都会比我好。
薯条很咸,加了番茄酱也是。
那是我从妈妈离开之后,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我不敢再出现在学校门口,只是躲在一个小吃摊的后面,偷偷地看着放学的人群,直到被陈江拉出来。陈江似乎丝毫不避讳在车里接他的妈妈。
“以后,我是说等你上了大学,你还会认识很多很多女生吗?”我问道。
“会的,因为你知道,我要去上海,那是个大城市。”陈江看着我说。
“那怎么办,我肯定没有她们好。”我说道。
果然,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自卑,尘埃里的养分大多只会把这种自卑变成一株狗尾巴草。
“不,你是最好的。”陈江笑着牵起了我的手,那是他第一次和我牵手,他的手宽大而温暖,像海风里的一颗烧着了的煤炭。
这就是多少个日日夜夜,露宿在海风下的我,需要的那一点的温暖。
我们从未对彼此表达过爱意,也从未用承诺来捆绑对方的未来。但是我们心底都知道彼此的内心。
我知道他妈妈看到了一切。
他无数次被叫去办公室谈话,无数次被老师和家长劝导,警告他不要误入歧途。
“我知道什么是歧途。”他对我说:“他们从小就告诉我不要以貌取人,可他们还是那样,他们不了解你。”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抗争着,即便他的妈妈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家里,同我那年迈的姥姥讲述着我的“罪行”。我们依然没有妥协,直到高三上半年过去了。
期末考试,陈江的排名再次下降了,尽管他说这都是因为老师和家长频频找他谈话给他带来的压力,可我还是担心,我怕自己成为他妈妈口中的罪人。害怕我们以后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会让他没有赶上上海这辆火车。我更害怕,那时候,我会是他错过火车的一颗掉在地上的烂糖果——那样,他就会对上海的糖果充满了可口的想象。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对他说了分手,我不是试探,只是害怕。他说什么都不肯,一个人在海边吹了一夜的海风,最后还大病了一场。
我的分手没有换来我们的别离,反而得到了他妈妈的妥协。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爬满了许多的皱纹,似乎在彰显着生活的疲惫。
她妈妈说,只要陈江顺利考上大学,就同意我们在一起,前提是在这半年,我们不能再见面。
我觉得这很公平,在和陈江打了一通电话之后,我们和家长们达成了协议。
半年而已,我原以为不是很长,可是却比我活得这十几年都长得多,没有他的日子,思念把时间变成了可以无线拉长的面团,我根本不知道这面团到底能拉成什么形状。
我最盼望的,是每个月的十号,那是他们学校放假的日子,我会提前一天把我给他写的信放在海边的石头缝里,他会在十号的时候取出来,再放一封回信过去。
这是我们唯一的联系方式。
小河,这次月考我考了第一名,等我去了上海,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小河,我们一起租个房子,一起看书,在大学的时候,我要开始写小说,我都想好小说的题目了。
小河,我有点想你了,你不要说我肉麻——
有时候我会一起收到他的四五封信,可是每次我只回一封。
直到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我自考了上海的一所大专学校,专业是会计。我并不喜欢算账,可是我发现自己擅长看书和考试,这对我来说是一条相对容易的路。
我告别了姥姥,留了一封信给陈江的妈妈,让她转交给陈江。
事实上,我知道他妈妈一定会偷看的,我也想让他妈妈看到。
为了能同陈江在一起,我愿意放弃我现在的生活——即使他们觉得不堪的生活。
3
高楼大厦像怪物一般站在街道两旁,他们吃掉了周围的阳光。我喜欢站在楼顶,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匆匆而行,走过来,又走回去,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他们,让他们像木偶一样被成群地操纵着。
或许他们也像我一样,有属于自己的陈江。
也许他们像陈江一样,在去找林小河的路上。
我在学校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子,除了床,放不下任何东西。白天我去餐厅里打工,晚上和周末去上课。就这样过去了三个月,我收到了陈江的信,他告诉我,他考上了上海的一所211学校,他就要来找我了。
他说,我考了全校第二名,原本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是他只想来上海,只想快点见到我。他告诉我他买了新手机,还留了手机号码在信纸上。
那是一长串数字,也是能听到他声音的密码。
站在电话亭前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嘟嘟声过后,我甚至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我才哇的一生哭了出来。
没有再相见,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想念,连声音也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我打完了一张电话卡,又去买了几张,我们一直打到天亮,尽管知道他会做第二天的火车过来。
为了迎接他,我第一次用了公用厨房,给他做了整整一盆红烧肉。晚上五点二十分钟的火车,我赶紧穿上了我的长靴,还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微粉色的唇膏,就出发了。
那天下午,我对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完全不在意他们嘲讽或是莫名其妙的目光,我只是想把我的快乐释放出来,毕竟在这个钢筋混凝土打造的城市里,永远没有海风愿意静静地听你倾诉心情。
从我住的地方到公交站要走十几分钟的路,这时候忽然下起了雨,原本我是可以不避雨的。可是我不想让老天毁了我花了一个下午才用卷发棒弄好的发型。
于是我顺路跑进了周围的一个建筑工地,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在渲染着它自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只是却怎么也不能把我内心中的欣喜浇灭。我躲在工地的一个小房间里,拿出镜子,看着自己的样子,不禁哼起了歌。
我已经记不清楚歌词了,那是妈妈经常唱的歌儿,是很亲切的调子。
雨逐渐地小了起来,被周围的机器声掩盖住了,渐渐地也被我的声音盖住了。
我该出发了,我该去见那个我心心念念的人,这回该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吧。我可以陪他上大学,我可以大方地牵着他的手,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因为我听说大学里是允许谈恋爱的。
我们还可以一起站在高楼顶上,看着下面像木偶一样的人群,我靠在他的怀里,给他唱歌。
我还可以读他写的小说,他说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迫不及待地要同我交流,只有我能读懂他的内心。
而我,在和他分开的日日夜夜,我也写了无数首情诗,我都小心地把他们装订好放在书包里,等见到他就送他做生日礼物。
他半个月前过的生日,他说要来这里和我重新庆祝,没有我的生日,都不算。
我把小镜子放在了书包里,从小房子里出来,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在叫喊。
那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当我听清楚那个人的喊声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快让开!让开!”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这个声音是从我的头顶发出的。
我仰起头,看到一个很大的东西从十几层高的楼上掉了下来,也许是二十几层吧,我记不清了,当时,我甚至连害怕都来不及,就倒在了地上。
我的心里只有陈江,那个我心心念念的男人。我的情诗还没送给你呢,尽管它们都是那么得稚嫩。我还没有给你过生日呢,尽管,我可能还买不起蛋糕。
陈江,陈江,我的脑袋里都是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眼镜片底下的那双清澈的眼。
我的脑海中一片黑暗,忽然,黑暗之中被撕开了一束光,我看到了一片海洋,事实上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片大海,因为粗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水,忽然我看见一架纸飞机飞了过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朝着我的方向飞来的。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回忆一样——我就在那儿,确是以第三者的视角观察着这一切。
接着我听见了陈江的声音。
小河,你是最好的,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过完这一生。
忽然,我的心疼了一下,也许我已经死了,但是确是感觉到了一阵疼痛。我真的死了么?我的尸体会被送到哪儿去?我的脸会不会已经被工地上的重物砸得变了形?陈江会看到如此狼狈不堪的我吗?
我的心被一百个问号撕裂着,就在这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陈江,过去的我,纸飞机,还有那一滩水。
一种强烈的意识告诉我,我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是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既定的事实,绝望席卷而来,因为我了解到自己不过是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个小虫子。
当爸爸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命运的不公,因为我知道,我的人生还长,我还有许许多多的机会去争取属于我的世界,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去看不一样的人生。
当我和陈江的爱情遭到大多数人反对的时候,我没有觉得命运的不公,因为我觉得我还年轻,虽然起跑线晚了一点,但只要我努努力,最终可以跟上陈江,跟上大家的步伐,我甚至已经报名了会计资格证的考试。
当我一个人挤在郊区破烂不堪的房子里,每天在餐厅里刷盘子的时候,我依然没有觉得命运的不公,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叫陈江的男人,就快来了。我们彼此相爱,彼此信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消解生活的苦难。
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被人骗了,一切地希望都在死亡面前变成了泡沫,我永远也握不住的泡沫,我们在煎熬和等待中幻想的未来,最终也只成了幻想。
陈江,我最爱的陈江,你在哪儿?你会忘记我吗?你一定会的,我虽然只有19岁而已,却在本来该放肆的年纪守候了一生的辛酸。我怕你忘记我,忘记我们那些绚烂的过去,它们是多么的值得怀念;我又怕你忘不掉我,因为我知道,你还有属于自己的一生,还有那么长得路要走。
很抱歉,我没有给你带来阳光和明媚。
我的世界又恢复到了一片黑暗,我看不见自己,除了绝望和愤恨一无所有。
4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奇怪的房间里,周围都是透明的玻璃箱子,我只能看得清楚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婴儿。
忽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也被困在这样一个透明的玻璃箱子里——我变成了一个婴儿。
难道说——我的上辈子结束了吗?
我不再是那个躲在海边小镇织鱼网的女孩儿,不再是那个执拗地站在高中学校门口迟迟不肯离开的女孩儿,不再是那个愿意为了喜欢的人背井离乡,去感受另一种生活的女孩儿。我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然而,我并没有未这种新生感到任何的欣喜和渴望,我是林小河啊,我不是别人,我也不屑做别人,无论这个别人多么富有,多么美貌,我只要做回我自己,只要陈江。我想要说话,想要把这一切都公之于众,想要做回我自己,可是萦绕于耳边的只有小孩子哇哇的哭声。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哭声。
我忽然意识到,当一个人的表达能力不足以撑起她的内心的时候,是多么的无助和悲伤,我无法忍受。
放我出去,我要去找陈江,那个我心心念念的男人,那个等待与我相见的男人。我在心底呐喊着,这是一种没有人能听到的声音,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
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重复着一阵又一阵磨人的哭声,我讨厌小孩子,讨厌自己。哭着哭着,我忽然觉得浑身无力,我不得不放低我的哭声以保存内心的坚持。
我什么都做不了,是的。我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更不能告诉他们,我是上辈子那个余情未了的女孩儿,有一个叫陈江的男人在车站等我。
我的哭声吸引了护士的目光,她拿着一个奶瓶走了过来,温柔地塞到了我的嘴里,比我妈妈还要温柔。
一股暖流从我的嘴里流变我的全身,我竟不由自主地吸了起来。
那个奶瓶,那个护士,那个特别而诡异的瞬间,让我意识到想要离开这儿,想要见到陈江,就要依靠那个奶瓶,终有一天,我会站起来,我会讲话,我会去上海,回到家乡的海边,同陈江一起折纸飞机。
想到这儿,我拼命地允着奶嘴,不愿放弃就在嘴边的希望。
就这样,我开始用力地吃奶,用力地活着,直到被我的爸爸妈妈接回了家。
我的家在上海的一个小区里,我的房间挂满了紫色的轻纱,墙上贴满了一些幼稚却温暖的卡通图案,我的床是一个木制的婴儿床,我总是在它不自觉的摇晃下就进入了梦乡。
我的妈妈,这辈子的妈妈,没有以前的妈妈那么漂亮,却十分耐心和温柔。
一一乖,我们吃饭啦。
一一乖,我们去拉臭臭啦。
一一快看,这是爸爸给你买的玩具,喜不喜欢啊。
一一,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爸爸起的。我的爸爸是一个建筑工程师,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严肃,但抱着我的时候,却小心翼翼,带着很多的温柔,他笑起来很温暖,这种温暖有点让我望而却步。
我每天要睡20个小时,每次醒来,都会看到妈妈温柔的脸,她会抱着我,让我以最舒服的姿势享受这一天的美味——她的乳汁。
而我却想着快点长大,因为我不是一一啊,我是林小河,那个在海边看着老人与海的林小河,那个和陈江往大海里丢纸飞机的林小河,那个和陈江暂时分开只为可以永远在一起的林小河!
然而我的这种强烈的信念就像是一根尖锐的刺,在每一次妈妈的温柔中都变得圆润了不少。的确,他们待我很好,我不该如此自私,我甚至有些留恋这种毫无保留的爱和包容。
在每一次我弄脏尿布的时候。
在每一次我咬疼她的乳头的时候。
在每一次我摔坏东西的时候。
这种纠结并没有在我的脑海中停留太久,忽然有一天,我忽然想不起来自己的家乡在哪儿了,也记不清家乡到底是有山,还是有海。
我想要把自己的脑袋敲碎,可是我没有力气,我拥有的,只有眼泪。我能做的,只有哭泣。
无休无止的哭声让那个原本温柔的女人变得措手不及,她慌张地带我去了医院,彻夜排队,只换来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记不清和陈江是怎么认识的了。在学校附近吗?还是在一个餐厅里?或者是在医院里?还是在我现在的家里?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拿着枪闯入了我的脑袋,把我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抢走,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我没有一点反抗的机会,只能看着记忆在我的睡眠和甜美的乳汁中流失。
那天,我爬到了书架的最底层,把书里面的纸一张一张地撕下来,然后把他们都折成了纸飞机的形状,因为那是我唯一的记忆,我还记得我和陈江一起丢过纸飞机,虽然我记不得是在哪里了,但那是我惟一的记忆。
我不允许它再消失。
渐渐地,我会说话了,但是只会说很简单的字,我的记忆力也在表达能力提高的同时降到了冰点。
陈江,我爱他,我要去见他,我要告诉他我是他深爱过的那个姑娘,林小河。
我为什么那么爱他呢?我不停地问自己。我已经记不得了。
因为他的那双清澈的眼睛吗?因为他手里的那本老人与海吗?我想不起来更多了,我又开始放肆地大哭起来,我再也没有办法藏住这种悲伤,我即将忘记我最深爱的人。
有了前面几次的经验,妈妈开始拿着玩具来逗我开心,其实能阻止我哭泣的,并不是那些玩具,而是妈妈那张写满了疲惫又愿意对我微笑的脸,我同样报以微笑。
我不能如此自私。
他们说,我已经出生九个月了,九个月,我已经可以走路了,大伙儿都夸我聪明。
一天妈妈带我到小区里遛弯,忽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江!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穿着一件牛仔裤,一件格子衬衫,在小区里穿梭着,他的那张脸,他走路的样子,他的背影,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得熟悉我不可能认错!
他匆匆而过,我也趁着妈妈在商店里付钱的时候,快步地追着跟着他的背影。
然而,就算我再快,又怎么追得上他呢?我才一岁而已,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吧。
我不停地奔跑,似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可是他的背影依然离我越来越远。
那一刻所有的往事都越过了重重阻碍从心底爬了出来,这大概是命运给我最后的礼物。我想起了我们在海边的海誓山盟,想起了我们放在石头缝里的情书,想起了那一天,我做了一个上午的头发,去车站接他。
陈江,你就在我面前,我会追上你,告诉你这一切。
你愿意等我长大吗?这时候,陈江忽然回过了头,那张脸不再简单和明媚,而是爬满了沧桑。他似乎看见了我,看见了我跌跌撞撞地朝着他跑来。
地面是平坦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跌倒了,膝盖擦到了地上的小石子,疼痛让我有些难熬,我还是拼了命地站了起来,一步又一步。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瞬间,那个充满了复杂的戏剧性的瞬间。
我忽然回忆起建筑工地上的那个巨大的物体,那个结束我生命坠落的瞬间。我忽然记起了陈江,从海边的那本海明威,到带着眼泪的薯条和他温暖的拥抱,难过让我流不出眼泪来。
这也许是上辈子给我的最后的礼物,然后我就逐渐忘记了眼前的一切。
这个逐渐,也只有几秒钟而已。
我忘记了我为什么要离开妈妈,来到这边。我忘记了我为什么要奔跑,我忘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我忘记了陈江的样子,我竟然忘记了一直以来,我的等待,我的坚持。
陈江,那个我心心念念,那个让我刻骨铭心的男人,就在那一刻彻底地被记忆的长河埋葬了。
不得不说,那是我最轻松的一个瞬间,忽然,我开始没那么难过了,我开始注意眼前的花花草草,开始看见不远处有一只可爱的狗狗。
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很友好的样子,他温柔地问我,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爸爸妈妈在哪里。
那一次,是我们之间最遥远的距离。虽然我们就在彼此身边,确是咫尺天涯。
后面的时间,我过得很快乐,没有了爱的负担,我在遗忘中长成了一个普通,而又阳光的女孩儿。
我上了小学,中学,最后考入了一所戏剧学院。也是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虽然命运将我的记忆洗劫一空,却让我们的缘分再次藕断丝连。
我在大学里谈过一场恋爱,男孩儿和我一样,都是本地人,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但是我不爱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说了分手,他也爽快地同意了。
往往最容易在一起的两个人,也是最容易分开的吧。
5
那些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生活的磋磨的情侣常常会更加坚持和笃定,然而却未必能通过考验。
后来,我在工作的时候,又遇见了他,尽管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曾经是林小河,只知道他叫陈江。
那时候,我刚刚毕业,在一个影视公司里做宣传策划,其实像我这种新生,也就只能打打杂而已。在一次公司电影项目的例会上,我看见了他。
那一刻,他已经46岁了,他依旧戴着黑框眼镜,留着小胡子,牙齿有些发黑,身体有点轻微的发福,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和一件墨绿色的半袖,说起话来一套套的,很像职场上的老油条。
20年,太长了。
人生的一生又能有几个20年呢,我庆幸于我失掉了所有的记忆,如果我带着那些沉重的记忆和他见面,肯定会遍体鳞伤。
陈江已经不是以前的陈江了,他不再想写出自己喜欢的小说,不再抨击那些快餐文学,从他的话中,我听出了利益至上四个字。
只是那时候的我再单纯不过了,看到他在会议前对公司项目一些专业的评判,敬佩不仅油然而生。
我被他吸引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辈子的余情未了。
或者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一见钟情,都是曾经未了的缘分。然而这种缘分又常常是经不住命运的撕扯的,毕竟两辈子的事儿,没法在一生一世中得到圆满。
那天开完会过后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我上班的地方是在市中心的一栋高楼里面,我来到一层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
这时候,我又遇见了他。
他对我笑笑,从松松垮垮的棕黑色的休闲裤里掏出了一盒红色的烟,抽出了一只递给了我。
我摆摆手,告诉他说我不会。
他点燃了一支烟,看着我问道,刚毕业吗?策划案写的不错。
“毕业两年了”我说道。虽然我表面上很平静,内心却是十分狂喜的。他居然记得我,毕竟,刚才的会议室里有十几个人呢。
“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我送你回去吧。”他把烟扔进了垃圾桶,对我说。
就这样,我们再一次相识了。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汽车前面的雨刷不停地忙碌着,可依旧跟不上雨水撞击玻璃的步伐。
他一边开车一边帮我分析着策划案的优点和缺点,让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四月的上海总是这样,阴雨绵绵,不肯施舍一粒阳光。
从那天起,他总是“无意”地约我出去。
比如朋友送了两张电影票给他,比如他参加一场发布会顺便路过我家想要请我吃饭,比如他想去爬山,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们去爬山的那天早上,依旧下起了连绵的小雨,我在心里期待着太阳会早点蹦出去,因为我真的很想同他一起去爬山。
到了下午,太阳也没有蹦出来,万幸的是,雨停了。
他看起来有些微胖,身体却很好,爬到山顶也不像我这样气喘吁吁。
离开喧闹的城市,在被绿色环抱的山林里,这种感觉让我无比舒畅,我们坐在山顶的石头上,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玩个游戏吧。”他说:“我们把想对对方说的话从写在这张纸上,然后折成飞机飞出去,谁都不许偷看”
说着,他从双肩包里拿出了一个棕黑色皮面的笔记本,熟练地从上面撕下两页纸来。
“你还挺浪漫的。”我笑着说道。我看见今天他刮了胡子,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睁着眼睛,递给我一张纸。
我写了一个小小的情书给他,那一年的我,是那么简单无知,完全不介意我和他年龄的差距,也不介意他是一个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的中年男人。
我们一起折好了飞机,把它们飞到了山下。
我好像看到他眼中有一丝泪水,也许只是阳光太强了而已。
“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说道。
“是谁?是你的前妻吗?”我笑着问道,我并不介意他的过去。
“是——”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是以前的自己吧。”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以前的我和你一样,一样简单执着。”
“对爱情吗?还是电影?”我问道。
“都一样。”他说完就吻了我,很暖。
没过几天,我就搬到了他住的公寓里,我发现他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家里被他收拾的一尘不染。
他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每天我下班都能等到他的丰盛的晚餐,他喜欢吃海鲜,他告诉我,他出生在一个沿海的小镇上。
虽然沿海,但是那里并不富裕。
他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把所有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且还会给我的工作以成熟的建议,他的每句话都能让我醍醐灌顶,我更加崇拜他了,也更爱他了。
他却说,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没办法,他要生存。
日子就这样简单而平淡,忽然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周末就从天而降了。
那天是星期六,表面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天空一样的潮湿阴冷,空气一样得附着粘人的气味,我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看见他留在桌子上的纸条——他又被叫去开会了。周末加班,在我们这行来说,更是在平常不过的了。我坐在客厅里,一个人静静地把这周工作的总结昨晚,又看了一部电影,他依然没有回来。
无聊和孤单在我的心底打转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进了他的书房,那个藏满了秘密的地方,当然,在我进去之前,我是不知道的。
在书房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本八开的相册,然而另我诧异的是,里面并没有一张照片,而是塞满了被岁月侵蚀的信纸,他们就像失落多年的文物一样,被他小心地地珍藏起来。
然而我发现,侵蚀这些信纸的,并不只是岁月,还有他的手。那明显是被看了许多遍的信纸的模样,周围还有几块皱纹,我想象着他每次读这些信的样子,他的眼泪掉落的样子。
我没有嫉妒,只是遗憾,遗憾自己错过了他的初恋,只是心疼,心疼曾经的美丽和绚烂如今荡然无存。
当然,我不知道原因。
那天晚上,我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浪费了三四斤的五花肉,才终于做成了一盘勉强可以入口的红烧肉——那是我从那些信件里知道的关于他的过去。
“你还会做饭?”他回来的时候,闻到了厨房的想起,调侃着说道,随后把手提包放在了沙发上,又过来抱抱我。
只是当他走到餐厅,看到桌子上的那盘红烧肉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偷走了一样,上扬的嘴角也逐渐回落。
那时候的我,完全不明白,对于他来说,这是怎样一种残忍。更不知道,这只是无法逾越的鸿沟裂开的第一个瞬间。
“我今天才知道你喜欢吃红烧肉,我会每天做给你吃的。”我貌似善良地笑着,只是想给眼前的这个男人更多的温暖。企图用自己的幼稚和无知来温暖他那颗冰封的心。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跑到书房去,看到那本相册,他似乎更加确定了我的幼稚和无知。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一大盘红烧肉摔倒了地上。
直到他拿着包走出门的前一刻,他才狠狠地说道:“红烧肉不是这么做的。”
我一个人蹲在地上哭了,从小我就被爸妈捧在手心里,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然而我又开始反省自己,也许是自己做得不对,不该去侵犯他的隐私。爱情就是这样,让人盲目,盲目到看不清楚自己位置,看不清楚爱人的模样。
不知道哭了多久,太阳躲进了地底下,我才从沙发上爬起来,打开灯,明亮的灯光照在地板上,把我衬托得更孤单了。
而地上的那个琉璃蓝的盘子的碎片好像在嘲笑我的孤单。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捡了起来,尽量把屋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那是陈江在时候的样子,也许他就会回来。
可是,那个晚上,我彻夜难眠,他的电话打不通,微信也没有回复,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这个人从地球上消失了。
直到那个晚上,我才发现,我并没有真正地走进他的圈子里,我们同居了快一年,他从未带我见过他的任何朋友,也从未邀请他的朋友来家里,所以对于他的交际圈子我是一片空白。甚至他消失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没有一个人能证明他曾经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除了我的朋友。
他消失的那个星期是我最难熬的七天,仿佛有七年那么长,我无法理解自己在认识他之前是如何生活的,他已经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以前,每天我都期盼着下班。现在我却怕极了,我害怕家里冷冰冰的墙壁和地板,害怕家里横冲直撞的沉静和死寂。
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消息,都是从同事口中得知的,他一向是我们公司的焦点话题。当然同事们并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他说不想因为这个影响工作。
我很听他的话,每件事都是,我小心翼翼地从同事的口中打听着他的去向,有人说他最近在西北的一个小镇拍片子,他厌倦了为别人工作,想要有自己的短片。也有人说他还在上海,只是在闭关写剧本。
6
就像他忽然地离开一样,他又忽然地回来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忽然听见门的响声,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看见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夹克站在客厅里。
我跑过去抱住了他,眼睛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做饭,而是一起分享了一桶方便面,他告诉我那些信是他的初恋写给他的,可是由于一些原因,他们最后还是分开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是轻描淡写,但是我却能发现那些平静得出奇地语气下的暗流汹涌。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别离能让这样一个已经年近半百的男人还能如此得激动和不舍。但是我没有问下去,我害怕我再回不小心触及到他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我过了很久才从失恋中走出去,大概有八九年吧,我就遇见了我的前妻。”他说道:“他是个典型的事业型的女人,生了孩子还不到一个月就又去上班了。其实她挺好的。”
我没有打断他,只是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递给了他。
他接过去,并没有喝:“她确实挺好的,但我们还是分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她跟我提我的离婚,她觉得我给不了她爱和信任。说真的,一一,可能你不懂,但是我害怕再失去,我怕极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泡面桶里,我忍不住过去抱着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
那时候,我还不承认,我确实不够懂他。
也许是年龄的差距,即便没有年龄的差距,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走在一起又是多么得不容易。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他们会有多少不同的经历,又多少不同的挫折啊,我们又怎么要求对方完完全全地理解和尊重呢?
当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我把及其短暂的青春都献给了那个叫陈江的男人。
就这样,我们又一起度过了大半年,我再也没有提起他的初恋,以及他的前妻的事儿,他也没有,这在我们当中形成了这样一种默契,只是每当走进他书房的时候,我还是心有余悸,我害怕自己又一不小心看见什么,会引起他的不快。
快过年的时候,我爸妈想让我把陈江带回家去,他们知道陈江的一切,但是他们愿意尊重我的选择,他们对我的相信,就像我相信陈江一样。
可是陈江拒绝了。
“过段时间再说吧。”他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拒绝了我,而我也没有死缠烂打地求他。这就是我和他的交流方式,我们都不会勉强对方做一些事,我们都给对方足够的空间。
可是我的心里却不再那么平静了,为什么他不肯同我一起去见父母?他难道不想同我共度一生吗?为什么他不肯介绍我给他的朋友认识——当然他解释过,他没有真正地朋友,他的父母也都病逝了。
可是我心中的不安还是把我的自信和对他的相信打击得体无完肤。我害怕他会像上次那样消失,而我又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
我们过了最后一个平静得春节。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的阳台上看烟花,收到了他发过来的一条短信。
新年快乐,小一一,我爱你。
没多久烟花就结束了,眼前天空留下的绚烂仿佛只是记忆强加给它的缩影。那条短信依旧安静地躺在我的手机里,我抱着它,睡着了。
世界并没有平静下去,也没有像烟花这样绚烂。
我们爆发了有始以来第一次最严重的争吵。那天晚上,他因为应酬彻夜未归。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他经常有一些行业内的应酬,他说他不喜欢,却有享受其中。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年前的那次拒绝仿佛是一枚炸弹埋在了我的心里。我借着月光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那个他从来没用过的音响,把声音开到了最大,用来弥补我心中的空白。
当他拖着一身疲惫从应酬中回家的时候,他期待的一杯热水和一个拥抱不见了。
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叫喊,那些话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说的。
我真正想说的是,为什么不和我去见家长,为什么不娶我。
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结婚吧。
他表现得很平静,拿起放在沙发上的衣服就离开了。
然后就是和上次一样,几天地不回微信,不回电话,彻底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此时我已经晋升为部门主管,工作上已经足以能够得心应手,但是我却比以往更需要他了。我不知道这是习惯,还是爱。
那天下班,我问到了厨房里飘来的香气,我走进去,发现他正在厨房里做蒜薹炒肉。
“快换衣服,准备吃饭啦。”他的语气是如此地自然,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嗯”我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
我们坐在饭桌上,那是一张北欧式的梨木餐桌,两个人坐刚刚好,再多一个人就要挤不下了。
我和他坐在餐桌的两端,两副碗筷,四个小菜被头上的淡黄色灯光包裹得更加精致动人。
他熟练地把围裙仍在一边坐下来,拿起筷子,逐个品尝了一番,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暗流涌动。
“我们结婚吧”我也夹了一口菜,假装漫不经心的说道,心里已经犹豫过千千万万遍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并没有吃那口菜,而是放在了碗里。
“我们分手吧。”这五个字,似乎比刚才那五个字更加难以说出口。
他愣了愣,似乎这句话就像开饭了,睡觉了一样稀疏平常。
“嗯”他一边点头,一边给我夹了一块肉,只是还没到我的碗里,肉就掉下去了,在梨木桌子上打了个滚,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早,我抱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第二天,我就收拾东西搬出了他的公寓。
后来,我们大约每个星期能见一次,都是在公司里。我们分手以前,他来公司的频率远没有这么高,这让我以为,我才是这种改变的核心。
那是个星期五,虽然已经过了梅雨季节,天气还是阴沉得吓人。那天会议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一点钟,他也在,公司的领导还调侃他最近清瘦了,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风流债。
他偷偷地撇了我一眼,我看到了。
为了躲开他,也许是为了能再次遇见他,我一个人在公司里敲了半个小时的键盘才离开。
我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大楼门口抽烟,对面灯火辉煌的大楼把他的面庞衬托得更落寞了。
“来一支?”他站起来,把烟盒递到我面前,就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
我接过烟盒的时候,他的手又锁了回去。
“抽烟对女孩子不好。”
那天晚上,我又跟他回了家,仿佛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
而我也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无休无止地争吵,我搬出来,他若无其事地打电话过来问候,我再搬回去。
最终,我撑不下去了,我不但对他说了分手,还从公司辞职,在爸爸的安排下离开了上海,去了广东。
临走之前,我发了一条微信给他,告诉他我要去广州了,我们互删了吧。
嗯。一路顺风。
我期待的挽留再次落空,他从不强求,从不想拥有,因为他害怕失去。
我删了他的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了他的微信,但是却可以从黑名单中看见他的朋友圈,和以前一样,他只是分享他看过的文章,从无生活中的点滴。
年轻的爱情太纯粹了,纯粹到让我无法相信自己会离开他而独立地生活。
7
你该结婚了,周围的人都这样对我说,在朋友的帮助下,我相亲认识了李楠,一个做金融工作的男孩儿。
一次的错过似乎让我对自己失掉了信心,他们说应该,或许就真的到了那个时候。
爸爸妈妈很喜欢李楠,我也喜欢他,他温柔懂事,会在天冷的时候给我披上衣服,会在我生日的时候亲手做蛋糕给我。
他什么都好。
那天晚上,我加班回来已经是半夜一点钟了,我看见只有一盏灯亮着。
那是我的方向,也是我的家。
他把桌子上的菜热了又热,我看到了那盘红烧肉,他说,他今天听同事说上海人都喜欢吃这个,便学着做了做。
他一边说一边去锅里给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我像以前一样接了过来,却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了。
红烧肉,真好吃,就是有些咸了。
我把眼泪也吃了进去。
李楠看到我的样子被吓坏了,自从我认识他还从来没有哭过,他一直觉得我就是那样乐观理性的女人。
他和他不一样,他不敏感,也不爱胡思乱想。他问我是不是工作上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都否认了。
我只是告诉他,是他做的红烧肉太好吃了,我哭了吃完了一整份。
没多久,我们就订婚了,他的父母也很满意我的职位和家世,我们在广州买了房子,婚礼的日子也确定了下来。
忽然,我又一次被命运从平静中纠了出来。
我被查出了肺腺癌,晚期。
毫无预兆。
从医院回来,我就把病情告诉了李楠。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的。我这样对他说。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他说他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他的爱让我无比感激,可是我也意识到,此时我最需要的,最想见的,那个人,不是他。
第一次手术失败后,我看见李楠放声痛哭,接着我就联系不到他了。
没过几天,他的妈妈带了20万块钱过来看我,他的妈妈告诉我好好养病。当然还有那份离婚协议书。
我痛快地签了字,我不怪他。我们都是凡人,又怎么能强求对方和自己一起跌入深渊。我们都是凡人,都要活着,还要生活。
我甚至有些庆幸,因为不到最后,你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深爱的是谁。我不愿意带着这份爱来伤害一个同样爱我的人,更不愿意让这份爱遗憾到生命的尽头。
我想要活下来,还想要见见他。
接着,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化疗,一番又一番的疼痛,体重也瘦到了70斤,医院里护士都说从未见过像我如此坚强的人。
有时候,人会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方向和末尾。
那天,太阳早早地蹦了出来,我让妈妈去帮我买了假发,因为我知道,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化妆包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仿佛是时间再嘲笑这个丑陋而贫穷的我,病痛的折磨让我的脸蛋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眶变得出奇得大,就像一个外星人。
我开始画眉,一遍又一遍,听着眉笔和皮肤摩擦的声音,有些陌生,不如窗外的蝉鸣声来得自然和舒适。
我画好了妆,戴上了妈妈买来的假发,拨通了那个号码,那串深藏在我心中的数字,那串即便是删除也无法忘记的数字。
时隔两年,我再次见到他,拉着我的手,他哭了。
我告诉过自己,不再流泪的,对不起。他像一个大男孩儿一样,蹲在我的病床前,仿佛有人抢了他最心爱的糖果。
我却笑了,我们之间再没任何其他的对话,他缓缓地站起来,把我抱在怀里。
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我看见爸爸妈妈和医生们手忙脚乱地走了过来,从他的怀里把我抢了去。
我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这么描述好像并不准确,因为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切,想起了林小河和陈江的故事,想起了海边的纸飞机,想起了那个让我失去生命的建筑工地的位置——就是我在上海的家。
陈江对我说,小河,我会等你。
可是我来了,你却认不出,你因为爱林小河而不爱一一,正是因为你对林小河的爱而让彼此被迫选择了放弃。
无论是林小河,还是一一。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体里都插满了管子,我知道,自己的这世又要结束了,我忽然明白了即便我使劲全力,也没有办法再接近他。
陈江握着我的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陈江,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