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花黄
1、
江锦程冒着雪跑回家,门房小厮见少爷回府,匆匆跑过来,接过他刚解下的斗篷。
“我爹呢?”江锦程大步往前走着,随口问身边的小厮。
“老爷还在朝上,尚未回来。”小厮拿着斗篷跟在他身后,俯首应道。
江锦程点点头,忽地顿住脚步。
一个穿着粉袄的姑娘立在廊前,梳两个羊角辫,用粉色的发带系着,娇俏的很。
那姑娘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一张白皙小巧的脸,有三分之一埋在毛领里,显得更加乖巧可人。
她朱唇轻启:“你是什么人?”
江锦程一愣,好在旁边的小厮有眼力见儿,忙附耳小声道:“这是老夫人远方表亲家的姑娘,唤作易欢,前些日子才来的。”
易欢凝脂一般的面颊上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帕,正正的盖着眼睛。江锦程盯着她,“你……”
“你是说这个吗?”易欢轻笑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我生长在南方,从未见过雪,前些日子随夫人来,一时贪看,竟伤了眼睛。”
少女的笑容青涩明媚,像是雪日的暖阳。江锦程愣了一下,觉得面颊一阵发热,没有说话,低头匆匆离开。
2、
易欢是老夫人远房表亲家的姑娘,说起来已经是很远的关系了,但是易欢生的乖巧,性子也好,深得老夫人的喜爱,易欢的眼睛好了以后,便留在江府,跟在老太太身边。
江家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好歹书香门第,老爷当朝为官,也算是有些家底。
江锦程平日里在书院读书,早晚来给老夫人请安,就能看见易欢小小的一个跟在老太太身旁,两个小羊角辫,看见他就对他笑笑,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儿的样子。江锦程面容不改,却在心底里暗暗想,这丫头,也不知究竟在笑什么。
“锦程啊。”老夫人宝贝似的握住江锦程的手,将他拉到身边坐下。
江锦程乖顺的做到老夫人身旁,“奶奶,您说。”
老夫人抚了抚江锦程的手,叫来易欢前来身旁,“锦程啊,易欢是个好孩子,从前受了太多苦了,可是奶奶老了,护不了她多久,你就把她当作你的妹妹,替奶奶好好照顾她。”
江锦程一时之间有些呆愣,他扭头看着易欢,还是那样小小的一个,垂着头,静静的站在一旁。
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的时候,江锦程还是忍不住问易欢,“奶奶说你受过很多苦,你不是老夫人远亲家的姑娘吗,怎么会受很多苦?”
易欢垂着头跟在江锦程身后,扯起嘴角笑笑,“我不是大夫人生的孩子,我娘在生我的时候没了,爹爹不敢和大夫人逆着来。老夫人心善,看见了大夫人拿我出气,这才可怜我,将我留下。”
江锦程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转过身,“走吧,跟着我。”
易欢看着江锦程的背影,轻笑一声,小跑着跟上他。
3、
从此以后江锦程的身边多了一个易欢。
江锦程读书写字的时候易欢就在边上为他研墨,她扎两个羊角辫穿一身粉色衣裳,小小的一个,每当江锦程写字的时候就歪着头悄悄地看上几眼。
易欢看到入神,江锦程问她,“你可识字?“
易欢收回脑袋,瞪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看着江锦程,摇摇头,“不曾识字。”
江锦程执笔蘸墨,铺开纸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下“易欢”两个字。
“易,欢。”
“易欢?这就是我的名字?”易欢看着纸上浓墨的痕迹,眼睛里露出欢喜,又看看江锦程,高兴的不得了。
江锦程看着眼前这个笑得眉眼弯弯小姑娘,心下一愣,突然的有些心悸。他胡乱的收起那张纸,塞到易欢的手上。“若你喜欢便给你好了。好了,我要念书了,你莫要扰我。”
易欢看着手里的纸,小心的折好塞到怀里,点点头,继续给江锦程研墨,只是眼角的笑意一直不曾落下。
江锦程看这个这个笑得傻乎乎的姑娘,心里不禁嗤笑。这个傻姑娘,不过是个名字,开心成这个样子,真是没有出息。
他却不曾注意到自己上翘的嘴角。
4、
所谓伴君如伴虎,没有人能逃过皇帝的喜怒哀乐变化无常。
江家老爷在朝为官数载,朝堂风云变幻,定是少不了树敌。却如何也没有想到,一朝老臣竟也会遭人暗算。
江老爷锒铛入狱,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江府倒的很快,曾经风光无限的大户人家,当风光不再便很快萧条下来。
老夫人卧病在床,成日深思混乱,江夫人日日以泪洗面,一夜白头。江锦程将自己关在书房,眉头紧锁,他是这江府唯一的支柱了,奶奶和母亲不经事,整个江家全压在他一人身上。江锦程像是一夜长成大人,沉稳持重的操持着江家的一切。
易欢明白江锦程的不易,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只能默默的为他备一碗汤茶。她小心推开书房的门,将汤插递给江锦程,“少爷,喝口茶吧。”
江锦程依旧伏案,没有理睬。易欢只好将茶碗放在边上,挽起袖子替他研墨,眼瞧着他眼底的阴影越来越重,眉头也越皱越深。谁又还记得他前些日子还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呢。
易欢叹口气,轻轻退出了书房。她深知江锦程的处境不易,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少爷,用些吃食吧。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在这样下去身子会熬坏的。”易欢端着一叠糕饼进到书房,望着江锦程小心翼翼地开口。
江锦程放下笔,疲惫地揉揉眼睛,易欢将糕饼拿出来摆在他面前。江锦程捡起一块,默默吃掉,好半晌才开口,“易欢。”
易欢听见江锦程开口,抬起头看着他。
江锦程抬起眼看着易欢,易欢比初来江府地时候长大不少,不再穿粉色的袄子了,改穿一身素青,绾一个简单的髻,清清秀秀,灵透得很,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笑起来会弯成好看的月牙。
“你本可以选择离开的,老夫人本叫我好好照顾你,可我现在......”
“少爷,”易欢笑着摇摇头,抬手为他到了一杯茶,“少爷待易欢极好,易欢舍不得离开少爷。在易欢心里,少爷是顶顶了不起的。老爷会没事的,江家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江锦程愣愣的望着易欢,那柔柔的笑,竟直直戳进心底。”易欢,待这事过去以后,我娶你好不好。“
易欢一惊,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哐当“一声茶水撒了一地。来不及捡,只羞红着一张脸低头跑了出去。
江锦程看着慌张跑出去的背影,没有追上前去,他有些懊恼自己太直接,在着种不合时宜的时候说这些话,却又有些高兴。
拾一块糕饼,咬一口,嘴里心里都涌上些许甜蜜。
5、
江家姥爷毕竟还是朝堂老臣,受人诬陷白受了这无妄之灾,皇上一声令下将人放出来,赏了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以表歉意。
为了显示出诚意,听闻江老爷还有一子,少年才俊,尚未婚配,说要亲自为江家少爷指一门好姻缘,才不会寒了这忠臣之心。
“爹,你说什么!”江锦程猛地站起身来,他没有办法接受,他想起那个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的姑娘,心里一阵慌。
“程儿啊,爹也没有半点办法啊,这是皇上的指婚,若是不从那就是抗旨,我们全家都是要掉脑袋的啊!”江老爷叹一口气。
江锦程出来没有觉得这样无助过,像是被压上刑台的犯人,再逃脱不得。他眉头紧锁,一语不发,他该如何向易欢交代。
易欢,他的易欢,那个永远天真浪漫,永远温柔善良的易欢。
江老爷背过手,长叹一声,“我知你是不愿的。皇上明面说是为你亲自指婚,可相府的小姐又是什么样的人。若非皇帝亲自指给你,便是我们攀也高攀不上的。他是怕相国结上什么了不得的亲事,皇上便再压不住他了。我们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块挡箭牌啊。孩子,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江锦程觉得脑子里乱的很,便一人走到院子的廊下,忽的记起他第一次见到易欢便是在这里,那时的她扎着两个羊角辫,穿一个粉色的小袄,面上系一条丝帕,人小小的一个。嘴角不禁勾起,竟会有人因着贪看雪景伤了眼睛的,也着实是前所未闻。
正愣的出神,江锦程忽觉肩上一沉,抬眼,易欢柔柔的笑着,将手里的披风披着他身上,“少爷在想什么,如此出神。天凉,切莫染了风寒。“
江锦程摩梭着披风,极好的皮料子,针脚细密,他知道这是易欢亲手缝的。易欢喜欢替他做些小东西,样样都是极精细的。
“易欢。”半晌,江锦程才哑声开口。
“嗯?”
“易欢,我要娶亲了,是相府家的小姐。”
易欢的笑凝固在嘴角,没有说话。
江锦程深吸了一口气,冷气吸进肺里,刺得有些疼,“是皇上亲自指婚,没有办法拒绝。”
江锦程不敢去看易欢,易欢亦不曾说话,沉默横在两人中间。
“恭喜了少爷,听闻相府家的小姐是极温柔贤淑的,”良久,易欢才开口。“少爷,千万得好好待她。”
江锦程能听出易欢声音里的颤抖,想说的话却如鲠在喉。
“易欢,我......”
“少爷,”易欢抬头笑意盈盈的看着江锦程,“易欢祝你和相府的小姐能够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说完,便转身离开。
江锦程呆在原地,看着易欢离开的身影,他没有办法再去追她了,是他负了她。
江锦程阖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雪天,那个蒙着眼的小姑娘,用脆生生的嗓音问他,“你是什么人?”
6、
江锦程大婚的那天京城下了好大的一场雪,雪花飘飘扬扬铺满一地,江锦程穿着大红的喜服娶了相府小姐。
相府小姐和传闻的一样,漂亮端庄,娴静淑雅。
江锦程在屋外的廊檐下坐了好一会儿,静静的看着这漫天的雪花。屋里有他新婚的妻子,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那里等着她新婚的丈夫挑起她的红盖头。他扯扯嘴角,轻笑一声,“好冷啊,又开始下雪了。”转身,回到屋里,去见他的新娘。
江家少爷和夫人琴瑟和鸣,江府上下都夸赞少奶奶温柔贤淑,满京城都称赞这一段好姻缘。
易欢在江锦程大婚的当天离开了江家,她在离开前去见了老夫人,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我的孩子啊,你若是离了这,你又要去哪里啊!”
易欢依偎在老夫人身上,笑着撒娇:“大概是回南边去吧,老夫人,别担心我,您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易欢告别老夫人,走出屋子的时候倚在廊边,抬头望了望天。
“又下雪了,真好。”
余下的冬天,怕是再见不到雪了。
文/晚熟少女集-岁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