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竟然停电了。

思索了好好久，我决定到离村子一公里远的“先锋村”去看《射雕英雄传》。我对这部电视剧着迷，对剧里的黄蓉、郭靖着迷，一天不看连播的两集电视剧，好像丢了魂似的，做什么事都不带劲。七月的中午，格外燥热，我挥动着手中的蒲扇，想用凉风带走自己身上爬着的汗珠，可是汗珠像不停冒着的泉水一般，从我黝黑的皮肤里钻出来，渗出来。我是有些担心：父母管束我严，跑那么远看电视剧，会不会打我。

吃完饭，我瞧了瞧堂屋里的摆钟，已经六点半了。我有些着急，匆忙地洗完澡，推开门，就往外溜。木门“嘎吱”响了一声，母亲探出头来：“干嘛去？”我有些忐忑不安。“去找小伙伴耍去！”“喔，要早点回来！”我找小伙伴是真的，只不过，不是找他们耍，而是去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我撒开腿，跑到了村边的麦草垛边，那是我们约定出发的地方。

小军来了，海涛也来了，我们一路说说笑笑，沿着村前的那一条曲曲弯弯的田间小路，向先锋村进发。夏日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稻花的清香，蛙鼓声声，我们完全没有留意这乡村的美丽，念叨的都是郭靖和黄蓉，还有那在骷髅堆中练“九阴白骨爪”的梅超风。说到这儿，我们有些头皮发麻，生怕这水田里，能蹦出个梅超风来，于是，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去。风在我们的耳边疾驰，不时，有在小路中惊吓的青蛙，呱呱叫唤几声，噗通跳进了水田之中。

来得正好。《射雕英雄传》还没有开演。院子里，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留一点缝隙。好不容易找了棵树，我们三，在树杈上坐了下来，等电视开演。天蒙蒙黑，如匣子一般的黑白电视机闪着雪花点点，打开了，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伸长脖子，向电视机望去。山村的的夜，静悄悄的，电视匣子飘出的声音，在屋顶上、树梢上飘荡、袅绕，而蛙鼓，蝉噪，鸟儿扑翅的声音，都在我们的耳边消失了。耳边，回荡的是郭靖憨厚的大嗓门、黄蓉如银铃般的笑声，我们，都盯着电视机，沉浸在剧情中，随着人物的悲喜、欢笑，而心潮起伏、跌宕。

两集的的电视剧，很快就放完了。院子的人散开了，山村顿时宁静了下来。只有微弱的灯火，如萤火虫一般，在低矮的窗棂之内，随着阵阵的蛙鸣，闪烁，摇晃，起伏。我们也要回家了，心底却涌起了些害怕：从先锋村到我们的村的路，我们是常走的，只是，路途还会经过一片坟地。白天里，白光光的一片，还感觉不出什么，可这晚上，的确有些碜人。我们站在先锋村的路口，嘀嘀咕咕，商量起怎么回家来。

“要不，我们走大路。”小军说，“大路远些，但是安全些！”

“还是走小路，我不早点回家，我妈会打我的。”海涛说。

“我看电视也没有跟我妈商量，我再不回去，也会挨打的。”我的确怕挨打，也附和起海涛来。

“要不，我们三个人，还是走小路吧！”我其实有些害怕，但是更害怕父母的责打。

“好吧！我们一起走小路吧！”小军有些无可奈何。

我们选择了回家的小路。来看电视时，我们并不觉得这条小路令人害怕，一路上，说说笑笑，踢着小石子，唱着歌，吹着口哨，聊着《射雕英雄传》里喜欢的人物，没几分钟，跨腿就来到了两里多的先锋村。连那扰人的停歇在田埂上的青蛙，我们都觉得颇有一些为行走增添乐趣的意味。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回家的路变得漫长起来，从那草丛之中蹦跳出来的青蛙，时时让我们胆战心惊，从稻田之中飞起的萤火虫，让我们想起了“磷火”。老人们说，那可是尸骨变来的。

“我们唱歌吧！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海涛带头哼唱起了《铁血丹心》。

我们也一起哼唱起来。“逐草四方沙漠苍茫 ，冷风吹天苍苍......”突然，田埂上的一只青蛙“呱”地大叫了一声，扑腾跳进了水田之中。我们嘴里的歌声，变为了“哇哇”的尖叫。

“别怕，是青蛙呢！”小军喘着粗气说。

“是的，是青蛙呢！没什么好怕的，它又不吃人。”海涛顺手从田埂边，扯起了几根稻子。“用这个打这些小畜生，看它还吓不吓我们！”我们也扯起了几根稻子，边走，边吆喝，吹口哨，挥舞着手中的稻子。

弯弯曲曲的小路，被我们慢慢地甩在了身后。星空浩瀚，无数的星星像眼睛一样，眨呀眨的，空气中，弥漫着稻花的清香，无数的萤火虫，在稻田之间，飞舞闪烁，扑朔迷离。我们却无心欣赏这乡村的美丽的图景，忐忑着——马上就要到那块坟地了。

“你怕么？”我问海涛。

“怕什么，坟地？”海涛转过头。“有一些，但是咱们有三个人。不是么？”

我紧张得喘着粗气。“你说，有鬼么？”

“哪有鬼，老师都说过，这世间没有鬼！”小军接了我的话。

“这样吧！快到坟地时，我们一起跑。快点跑，鬼就追不上了。”海涛说。

我们撒开双腿，如疾风一样，在小路上飞驰。一路上，都是被我们惊吓的青蛙的呱呱声。一只野兔子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吓到了，从坟地里的一处草丛里蹿了出来，斜斜地从我们前面跑过。

“妈呀！有鬼呀！”海涛惊叫道。

我们一听有鬼，跑得更快了。

“真有鬼么？我看像是一只兔子。”小军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喘着粗气。

这时，传来了一阵“咕咕，咕咕”的声响，一个黑影，从坟地里飞起。

“妈呀！真的有鬼。”我惊叫着，撒开腿向前跑去。小军、海涛也尖叫着，向前冲去。三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田野里，踢踢有声。终于，我们跑过了那一块坟地。

“歇一会儿吧！我跑不动了。”我上气不接下气。三个人都停了下来，抱着肚子，喘着粗气。

“你确定，那是鬼！”小军问我。

“我也不确定，好像是野鸡的叫声。”野鸡我是熟悉的，是咕咕的的叫声。只是我失魂落魄，哪里能确定。“我听，就像野鸡的叫声。放学的时候，我见过。”海涛肯定刚才从坟地里窜出的，是一只野鸡。

“不管是不是，我们走吧！再不回家，真要挨打了！”小军说。

我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着。村庄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村口毛头家的老屋，在白色的月光中，轮廓依稀可见。或许是气息平定，我觉得这小路，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了，竟然有一些迷离的美丽：流萤飞舞，清风微拂，星空低垂而璀璨，蛙鼓声声而清脆，一切之中，都流转着静谧而缥缈，令人心旷而神怡。

我们的脚步慢了下来。很快就要到家了，满心欢喜之余，有又些隐隐的担心——没有跟父母打过招呼，就偷跑出来，依照父母的脾性，是会挨打的。其实，我们都觉得看两集《射雕英雄传》，比挨打都值，只是，那竹条落下的生疼，也令人忌惮。我们都皱着眉头，在经过了坟地之后，竟迟缓了，犹豫了。

“你说，你爸爸会打你么？”小军问道。

“不知道，很难说。看他心情呗！”海涛甩了甩手中的那几棵稻子，稻子在风中呼呼作响。

“我肯定要挨打的，他不允许我乱跑的。”说起挨打，我有些后怕。父母把我管束得严，很多同龄小伙伴能做的，他们不不允许——不许我上树掏鸟窝，怕摔下来，不允许我捅马蜂窝，怕我蜇了；不允许到后面河里游泳，怕我淹死了。母亲二十五岁生下我，在农村，这算晚的，他们宝贝我。我叹了一口气，“唉——”

“看住路，前面的一段特别窄，小心掉水田了！”海涛喊道。

这不喊还好，一喊，我“扑通”一声，掉进了水田里。幸喜，这水田里的水浅，我囫囵几下，就爬了起来。裤子湿了，衣服也湿了，鞋子是不会湿的，因为穿的是凉鞋。头发也湿了，水吧嗒吧嗒往下滴。我眼睛红红的，想哭，却哭不出来。

“叫你小心点！”海涛嘀咕道。

“反正夏天，湿了也没事！”小军在一旁说道。

“没事没事，你们没事，我这样回家，不挨打才怪。”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夏夜的风，带着丝丝的凉爽，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啊切”。村口毛头家的房子就到了，我有些犹豫：我期望着快点回家，有怕回家。

“你们能不能陪我一下，等衣服干了，我们再回家！”我跟他们两个商量着。

“不行，我要回家了。再晚一点，我真要挨打了！”小军说道。转个弯，是小军家的房子，他从麦草垛一闪，就不见了人影。接着，“吱呀”一声的开门声，在宁静的夜里响了起来。

“要不，你陪陪我吧！”我央求海涛。

“我也要到家了。要不，你在麦草垛上打几个滚，衣服干得快。”说完，他像兔子一样，窜进了自家院子，也不见了身影。

夜晚的村庄，一片静谧。偶尔，有犬吠，从院落之间升腾、消失。我站在离家只有五十米的地方，张望着——我想回家，但是也不敢回家。其实，我打湿的衣服也快干了。我觉得海涛的话有些道理，在麦草垛上打了几个滚。可是，我还是不敢回家，我记得家中就放着一块青竹做成的竹板，这可是伺候我们的，不听话的时候，这竹板落在胳膊上，屁股上，红一块，紫一块，不仅是生疼，第二天到学校，还会被同学笑话。

家里的灯还亮着，灯光从门的缝隙里透了出来，斜斜地照在门口的那棵凤仙花上。这盏灯，让我有些温暖。这样静的夜，没有人影，刚刚经历了一场无来由的恐惧、奔跑，这盏灯，让我心中突然有了依靠。这依靠，是家的温暖。这盏灯，也让我惧怕——如果灯亮着，母亲或者父亲应该没有睡，我这样回去，肯定被他们逮个正着。我其实暗暗地期望着，这盏灯能马上熄灭，父母还留着门，我就能趁机偷偷溜回家去了。

现在，我却无处可逃。在门外待一会儿，我决定等家里的灯灭了，才偷偷回去。

我转过身去，朝麦垛子走去。这时，身后响起了“吱呀”声。

“还不快回来，干啥去？”是母亲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发现她端着一盏灯，站在门前。

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向家的方向走。

“都几点了，还不回家。”母亲的声音里有些责怪。

“喔！”我疾走几步，从母亲的腋下钻进了门。

“你这是怎么了，脸上怎么都是泥巴？”她伸出手，又摸了摸我的头发，衣服。“怎么，衣服也湿了，头发也湿了？掉进水里了？”她有些急切地问道。“嗯，不小心掉到水田了。”我点了点头。

“我到先锋村去看《射雕英雄传》了。”我小声地说道。

“哎！你这孩子，以后小心点！”她压根没有提我看电视剧，也没有批评我，只是拿来了换洗的衣服，在井边打来了水，让我洗了个澡。油灯如豆，在夏日的夜里跳跃着，在我的房间里跳跃着，分外地美丽、好看。我睡得特别踏实，因为我所有的担心、害怕，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咱们三碰面了。我问他们：“你们挨打了么？”

“没挨打，父母好像昨日晚上特别温柔喔，连批评都没有！”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真是怪事。我一直都没有想通。而他们，也一直没有想通。只是，我突然觉得那一盏暗夜中摇晃的油灯，那灯下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