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约好的饭馆去,要徒步穿过整条街。之所以要徒步,是因为街上落满了雪。
临近春节,商贩的生意正热闹。各类商贩全把摊位摆在了路中央,只留下两侧的小道用来通人。总之,这样寒冷气象下的热闹,其他时候是遇不着的。
从结霜的玻璃上抹去一块,向外看去,雪下得正大。我穿戴好围巾和棉帽,终于决定出发了。
门一打开,便看到雪景中正走出一个人。他停在我面前十几步许,朝我摆了摆手。那打扮和我别无二致,只漏出一双沾满薄雪的眼睛。
“哎。刚好的嘞。”
我听出了他的声音,是曾经相处不错的同学。
“哦。好久不见。”
听我说完,他伸出另一只戴着厚手套的手。一根一根地伸出手指,眯起眼睛,笑盈盈地说“四年,四年多了,一定没错。”
“那么久了啊。现在可好。”
“一切如故。”
他笑出声,围巾里透出他嘴里的热气。
“走吧。我就不到你家中座了。天快黑了。”
果真如此。远处的天昏暗分明,天穹处黑乎乎的。小贩们都支起了灯,集市大概也快结束了。
走出没一会,我们的肩头就都落上了雪。相比之下,小贩摊位上的雪则要厚得多。一些小贩卖力的叫卖,不时用扫把把雪扫去。一块长桌的两旁已堆起了两座雪堆。买糖果的人都从雪里扒着,称重时掸去上面的雪。人们都在雪里进行着交易。人渐渐变得稀少,小贩也开始慵懒起来。他们身披厚实的军大衣,身前放着一个煤炉,里面得蜂窝煤燃起跳跃的火苗,把几双大手烤得暖烘烘的。几个家庭主妇们仍挑选着商品,她们一面对比价格,一面盘算起还没备的年货。
就这样,人们匆匆走过一个商贩,转而又到另一个商贩那去。不停的来来回回。积雪被踏成了水,流向路两边又结成了冰。行人少了,雪又覆盖住了冰,层层叠叠的堆了几层,形成一堆堆冰碴。然而,一个人正跪在那。他低着头,落满雪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他穿着一件破棉衣,上面有几块烧透的窟窿,衣服里鼓鼓囊囊胀的出奇。仔细一看,竟有一双胆怯的眼镜在四处打量。那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紧紧地靠着身后的男人,漏出的鼻头冻的通红。大衣的领口处塞着破布用来御寒,脖颈是用破窗帘之类的东西围着。尽管尽力盖住了身子,但他还是有意地伸出一双糙手。那两只手上满是皲裂的冻伤,指节处像腐坏树皮结出的瘤子。
他们面前的一只鞋盒内,积满了雪。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往来的人被他们吸引,多是看了两眼便走掉了。
我猜想,如果那个男人跪倒在地,抬起一只手晃着纸盒,装作失哑地喊“行行好,积点善德吧。”那么,他的境遇也不会那么凄惨。至少,可以讨到一点零钱。可他们表现得无动于衷,只是塑像一般地跪着,任凭大雪把他们掩盖。
“真的是。即便这样大的雪还是要出来。真敬业。”
朋友压低声音,话里带着挖苦的意味。那两个人没有听到,一只干瘦的脸仍然低着,另一张发白的脸已经冻得麻木了。
“嗐。怪可怜的。”
我伸手去摸钱包,朋友却一把摁着我的手,把我拉了过来。
“你干什么呀。看不出来,难道还听不出来我的话嘛。”他揽住我,对我喃喃地说“他是骗子啊。你看不出来?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知道他为什么不伸手朝我们要吗?因为他手腕上有一块表。”
“你是怎么知道的?”
“镇上的人都那么传。以前谁见过他们。所以,肯定是外来的。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悲惨成这样嘛。越是显得悲惨,越是要讨人们可怜,就越是不能相信。”
朋友说得不假。现如今,也许没有了生活这样困难的人了吧。现在多的,反而是些职业乞丐。况且,镇上从没有过什么乞丐。
于是,我被朋友推开,拿出的钱包也顺势塞了回去。我们继续赶路。满天飞舞的雪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有关乞丐的事,我还是满心狐疑——
既然是职业的乞丐,为什么不到更富裕的地方去?又为什么做得如此逼真,竟还要跪在冰碴里?那种彻骨的冷痛,是常人能忍受的嘛?
到了饭馆,暖气正开着。我们两人脱去身上的厚棉服,抖了抖衣服上的雪。雪落在地板上,顷刻间便融化了。地上积了一层雪水,想必雪早就在下了。今年的冬天,冷得超乎了人体的极限。
推杯换盏之间,天慢慢黑了下去。我心中还想着关于乞丐的事,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镇上的乞丐,大家有见到吗?”
与我邻近的几个同学,都住在镇上,听我这么一说,纷纷议论起来。
“应该不是我们本地的。”
“也对。完全是一副生面孔,好像是最近几天才出现的。”
“是挺可怜,怀里还有一个孩子。”
“唔—,你们都别瞎猜测了。他是骗子。现在哪还有什么乞丐。我听镇上的人说,他左手腕上戴了一只表。还有,他领口围得严严实实,说不定骗来的赃款都在那里。”
跟我一同前来的朋友喝得微醺,他不容置疑的样子惹得其他人飘忽不定。
“嗯。说得也不假。”一位常年留在镇上的同学呷了一口茶,接着说“我也听镇上的人这样说过,是有这样的传闻。一些人描述的像见到过一样。”
“对对对。我感觉也是。毕竟如今能生活的这么凄惨的人,应该都绝迹了,怎么还会有人乞讨呢?”
转瞬之间,大家的怀疑仿佛都被证实了,那人结结实实地成了一个骗子。一群年轻人群情激愤,学生时代的事也没人再提了。换之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流言。围着乞丐腕上的表进行了推测。最终,经过一样样推敲,乞丐的骗子身份就在这里得到了公认。我们相信他腕上不止戴有一块表,而且还是一块金灿灿的金表,他的怀里不仅藏着赃款,而且还不可计数。
夜彻底深了。喝下的酒把同学们的脸激得红堂堂的。有人提议,不如沿着街走到曾经的中学去。于是,大家一个个拿起衣裳,围巾和帽子胡乱地围上肩,挽着脖子走进天寒地冻的黑夜里。
班长在前面领头,几个三五成群的同学一起唱起了歌:
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
行至镇上的银行,我忽然发现自助柜机里躲着两个人。透过毛玻璃可以看出,一个影子正紧紧地偎着另一个较小的影子。在逼仄的空间内,他们两人都半跪在地上。
我看看表,已是九点多钟,怎么还会有人在那里呢?于是,我喊住领头的班长。
“班长,停下来吧。那有人。那么晚了,像是无家可归的人。”
一行人停住了,全都探出头往柜机的方向看。
“好像真是。喂,同学们。这样可不行啊。外面太冷了。”
一群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其中一个试图开门。很明显,门被反锁住了。接着他朝里面喊“快开门啊。你们怎么回事。我们可不是坏人。”
门开了一道缝。首先探出头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即使我没有看清过他的容貌,但也可以凭着那条破窗帘认出他。那不是今天乞讨的乞丐吗?与此同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啊!是那个骗子。”听了这话,里面又伸出一个小女孩脏兮兮的脸。
“不。我爷爷他不是骗子。”
孩子的话带着浓厚的外地口音,口气尽量模仿着大人。这下,我们都明白了。唯有真正的乞丐才会无家可归的啊。
里面的老人没敢走出来,而是把怀里的孩子捂进破衣服里,手腕死死地板着门把手。我们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漏出的左手手腕上没什么金表,只有黢黑发皱的皮肤。他的衣服鼓鼓囊囊塞的全是破麻布。
“放心。我们不会欺负老人和孩子的。”
老人听到班长的承诺才缓缓放下戒备,敞开了门,没有作声。
“同学们,先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吧。”
“那到我家去吧。我们家开是旅馆的。”
听了这话,老人咿咿呀呀的比划起来。女孩从老人的怀里走出,断断续续地说“我——爷爷他是哑人。他说…谢谢你们。”
“啊—”
我醉醺醺的朋友冲到他们身前,手忙脚乱地摸出钱包,捡出所有的钱递了过去。
“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酒精的作用让他泪流满面,女孩仰头看去,大概认出了他。
“没关系。”女孩先是代爷爷回答,接着又说了声“谢谢”。之后她数了几张零钱,又把余下的退了回去。“我们不需要那么多。这点就够我们回家了。”
朋友蹲下身子问“那,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爷爷生病了,我们听医生的话到这里来做检查,回去走到这时,钱被偷了。没办法才乞讨的。”
“你爸爸妈妈呢?”
“在我生下来时就把我丢给了爷爷,找不着了。”
“爷爷的病怎么样了。”
女孩摇摇头,看了看她的爷爷。老人把孩子抱到一边,转身在雪上写了三个大字——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