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村的晚上经常停电，在此之前，每家每户都点着煤油灯。小小的灯光穿不过屋门，屋外是初夏的夜。
夜色漆黑，有乌云遮月，天空零散几颗星，均失光华。有凉风习习，吹动院落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墙角的一片菜地在暗影里却绿得显眼，阴森森一片。爷爷与堂叔已然大醉，两人勾肩搭背胡话连篇，奶奶伛偻着身子在收桌上的碗筷，那大盘里的肉一块不剩，剩下的汤汁浓黑似血，闪着异样的光。
子青拉着我的手往门口走去，我看到她怀里鼓鼓的不知揣了什么东西。奶奶看到我俩说：“你们做什么去啊？还没洗脸呢！”我一脸茫然，子青忙回道：“出去玩会儿，待会儿就回来洗！”说完，我们飞奔出去。
外面的乡道更加漆黑，几乎不见五指，隐约可以看到零散的灯光从别人家的院落里透出，却很快被甩在我们的脚步之后。子青虽没有说一句话，但我大概猜出了去向，这条道分明是通向村外的农田。
一座桥横跨水上，桥那边就是灶村的宝藏，多少人家的希望就长在那片田野之中。我们在桥上停下步伐，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尚在远处的那棵老树，暗夜中的它身姿绰约，妖娆得像一个少女，正低头在河畔梳头。这时，我才发现月早已悄悄悬起，水面闪着一群明亮的星。
我跟着子青快步走到老树下，借着如水的月光看到树窝里的两只小水猫紧挨在一起，两双小眼睛睁得滚圆。子青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我闻到了鱼腥味。两条去了鳞片的小鱼被子青放进窝里，水猫们看了我们一眼，其中一只水猫用鼻子贴着小鱼嗅了一下，又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后开始慢慢撕咬，另一只小水猫也开始跟着进食。
“子青姐，你怎么知道它们吃鱼啊？”我问。“它们叫水猫，猫不都爱吃鱼嘛！多笨哦！”子青轻笑了一下。“那你哪弄来的小鱼啊？”我继续问。“船上多着呢，都是我之前抓的。”“哦！”
我们俩像做了贼似的飞奔回家，看到庭院里的桌凳已经被搬回家里，堂屋里不见爷爷的身影，只听到从房间里传来“隆隆”呼声，堂叔坐在凳子上正抽着烟，从脖子一直红到脸。奶奶坐在堂叔身旁，正问：“子青她妈呢，没跟你们一起走船啊？”堂叔说：“她回家去了，我正好在这边收点货，等她来了再走。”奶奶看到我们回来，忙站了起来去拿脸盆，边倒水边说：“吃完饭不洗脸，等着生虫！快点来洗！”我和子青相互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开始洗脸，耳畔又传来奶奶的唠叨声：“小云，别忘了跟你姐姐涂雪花膏。”
一只圆形的铁盒，上面画着几只麻雀，中间蓝底映着三个白字，我一直以为是“雪花膏”，后来才知道那三个字叫“百雀羚”。打开盒盖，里面是白白的雪花膏，油油的发亮。我轻抠了一小点，开始均匀地往脸上抹，看到子青每个手指头都在里面点了一下，然后分别点在自己的额头，鼻子，下嘴巴，左右脸，最后开始用双手涂抹。我在心里大叫浪费，瞥向奶奶的目光里竟没有看到奶奶的生气，往常我只要多抹一点定会被她熊得抬不起头来。
“大军啊！你们今天就睡家里吧，船上风大。”奶奶说。堂叔回道：“不了，船上有货呢，我睡惯了，不碍事的。”“那子青呢？”奶奶问。子青想了一下说：“要不子云你也跟我一起到船上睡吧，你肯定没有在船上睡过觉，可好玩了。”我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忙说：“好呀好呀！”说完就向外跑去，子青也跟了出来，里面传来奶奶的喊声：“小云，快回来！”“婶子，没关系的，船上睡的地方大，再说小孩子第一次新鲜嘛！我去看看他们，待会再去村里面转转。”
“大军，小云晚上爱踢被子，你看着点啊！”奶奶的声音传得很远。
我沿着铁架梯子爬上了船顶，子青早已在船顶坐好，堂叔下了船去村子里了，整个河面只有一条船，我们俩坐在船顶。初夏的晚风凉飕飕的掠过，不远处有几声蛙鸣，河面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岸边的芦苇丛轻摇着水中的倒影。天上的星星也多了起来，远近不同，明暗交替。
“子青姐，睡在船上你害怕吗？”我小声地问。“有什么可怕的，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在船上住了，有时候船会轻微地摇晃，可好玩了！”子青的声音又响又亮，我生怕有什么东西被她惊醒。“那你什么时候走啊？”我继续问。“这次我应该是不走了，就留在村里上学了。我爸说他们再走一年船就不准备再开了，回家做个小生意。”子青答。“你说你要在我们村里上学？”我惊讶地问。“当然了！我家里没有人管我，只能寄宿在你家啦！怎么，你不同意？”她的话明显带着咄咄逼人的气焰。“那太好了！”我高兴地说道。“你上学了吗？”子青问我。“上了半年，今年盖了新学校，每个人都要交钱，我爸没给我交，就一直在家玩。”我委屈地说。“哦！”子青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子青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我忽然想起睡前奶奶给我讲过了无数遍的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老茧。
“我哪里会讲故事啊？”子青似乎无奈地笑道，她沉思了一会，随后说:“我想到一个故事，不过你不能告诉其他人！”我连忙直点头。
“你知道把村子与农田相隔的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吗？”子青问我。我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那条河叫井塘，很多年前，灶村本来没有河，只有一口水井，全村人都到井里取水用。有一天晚上，一个名叫二宝的小伙子去井边打水，看到一只乌黑的猫刚从井里爬出，蹲坐在井边看着他，两只眼睛闪着绿光。二宝吓了一跳，但毕竟年轻胆大，就上前去想看个究竟，不料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他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一只猫，而是……”
“我知道，是水猫！”我兴奋地喊道。子青瞪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那确实是一只水猫，二宝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水猫，也听过水猫的各种传说以及老人们的种种形容，因此一下子就知道了那东西就是水猫。虽然传说恐怖，但借着月色二宝也没有被吓退，心里寻思着如果自己能够捉住这只水猫岂不是在全村人面前长脸。然后二宝拿着手上的水桶向井边慢慢走去。”
“啊！他不怕水猫吗？”不知怎的，我的心里有些紧张。
子青没有理我，面无表情地说:“过了好一会儿，二宝的家人来井边寻他，没见到人，只看到一个破损的水桶，桶边缘还有一丝血迹，井边有一只乌黑锃亮的爪子，上面也粘着血渍。全村的人都过来围观，有人认出了爪子是水猫的，有人断言二宝被水猫拖进了井里，必死无疑了。二宝的家人说什么也不信，但是又找不到人，只能和村里人商量着先到井里打捞一下。有一个小孩眼尖，看到了井里浮起来一件衣裳，二宝的母亲当即昏了过去，那的确就是二宝的外衣。”
“子青姐，不要讲了，这个故事不好听。”我向子青哀求道。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变成河了？”子青问我。
我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天村里人在井里整整打捞了一天，除了那件外衣什么也没有发现，有个打过井的村民说这口井深不见底，二宝的尸体肯定是捞不上来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是这口井是灶村最大的水源，以后谁还敢吃这里的水？后来，经过全村人商议一致后，他们决定把这口井埋了，在村中心再打一口深井。就在他们动工往井里填土时，大地摇动，从井里喷涌出洪水，将整个灶村淹没。水退后，灶村四周就有了河，人们再不需要打井吃水了。那口井也被深埋在河里，那条河就叫井塘。”
“哦，原来如此！那后来呢？”我追问。
“二宝的家人离开了灶村，因为看到河水他们就想到了二宝，走的时候带上了那只水猫爪子。全村人在河畔修了一座庙宇，他们认为水猫把河神关在井里，那口井之所以深不见底是因为它里面装了整条河的水，二宝战胜了水猫，释放了河神，所以村子又再次被河水包围。自从有了河，人们取水用水就方便了许多，每年夏天下河洗澡的人也多了起来，小孩子更多，但诡异的是在井塘附近洗澡的人被淹死了好几个，而且都找不到尸体，有人说是被吸到井里面去了，于是再也没有人在井塘里洗澡了。再后来，井塘这个名字也慢慢被人遗忘。”
听着子青的话，我起先觉得很害怕，再然后却犯起困来，问了一句:“姐，你这个故事不是真的吧？”
子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头，说:“小家伙，就你聪明！”
我昏昏欲睡，子青推了推我:“到船舱里睡去，这里风大。”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船顶，恍惚中听到子青在说:“那年夏天我从船上掉进井塘里，正好沉到那口井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