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读初中,记忆里的初中只有冬天。
70厘米宽的床要挤上两个人,六十平米的房间要摆上二十多张床,拼在一起,容积率超高。我已经想不起那三年我睡了多少人,只记得跟我睡的人都喜欢翻身卷被,我总不好意思叫醒他,只留一个冰凉的后背熬到天亮。天冷时,门口会放一尿桶,孩子们轮流值日,轮到我时又逢前一天大家喝水太多,那时我还瘦小,提桶走路踉踉跄跄,略带骚味的液体溢出来洒到鞋上并不稀奇,只是不知我那时是不是在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最热闹的是晚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熄灯之后,宿管老师的手电筒如机枪一般,扫到哪里,哪里便死一般寂静。有时老师急了,便开骂,骂声响亮、透彻,也颇具效果。再不济,老师就开踹了,精准,有力。总之,孩子们总算睡了,上扬着嘴角睡着了。……后来,我在课文里学到一个词,“猪猡”。
能记起的还有食堂。最初,食堂是三间瓦房,吃饭时每班一桶菜,一筐馍。拎到操场边,孩子们仿佛白白胖胖起来,摇着尾巴,挺着鼻子,朝桶走去,尽管饭菜多么不堪。饭菜是订好的,多少人多少量,班里总由一个有权有势的负责打饭,这时就是多少力量多少量,他们的饭缸里满满当当,略带香味的液体溢出来洒到鞋上并不稀奇。我也曾带着杨白劳的脸,用极其谄媚、巴结的语气叫一句他的名字,而且为显亲昵,只叫名,不叫姓:多打一点吧!往往一切只是徒劳,有时能多上几片菜叶,已然受宠若惊。后来,食堂被一老师承包,不再露天吃饭,还有了桌子,几个人拿勺子在一张脸盆里吃,倒显得热闹,饭菜质量也有所改观……
不过,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晚上放学后借同学一块钱买上一包方便面一袋辣条,幸福往往都是借来的。但这借来的幸福能忘掉挨冻的后背、忘掉宿舍沉甸甸的尿桶、忘掉别人满当当的饭缸、忘掉叫骂声、忘掉踹门声、忘掉曾经不觉得是苦难的苦难、忘掉上扬的嘴角究竟是不羁或天真。有时没钱又实在开不了借钱的口,这幸福因触不可及而愈显幸福。
那时,我是那样,生活是那样。
终于,我在80厘米宽的床上为所欲为,我能买一箱的方便面辣条延续曾经垂涎的幸福,尽管事仍不总尽如人意,尽管饭菜依然不堪,好在没了满的尿桶、溢的饭缸,岁月欠我的,终究还了我,我竟感到一丝幸福。
人总会在苦难过去后才认识到苦难,从而美其名为“苦难史”。
今年冬天,不错,现实里的季节已深入冬天。
如今,我没变,生活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