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ID:江上手记,文责自负。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白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苏轼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苏轼
书的名字叫《浮生六记》。
作者沈复以其清新率真的文字,写下了他与妻子芸娘平凡而又真挚的生活点滴和人生际遇,以及对于人生、世事的感悟。
这部自传体散文集原书六记,其二已佚。沈复以其独特的笔触,细腻入微的情感将日常生活的琐碎与人生的宏大命题巧妙结合,仿佛清朝版的“姑苏上河图”,以《诗经》之言将“闺房记乐”为卷首,读者在品味文字之美的同时,亦能看到两人青梅竹马、诗画茶酒、布衣蔬食的生活情趣和追求心灵自由的人生态度,书中所展现的动乱忧患、悲欢离合等人生况味,更道出了浮世生活的另一真面目,让读者在感受到世事沧桑变迁,小人物反映的精神世界与生存的环境,泥沙俱下。
如同《红楼梦》,原稿残稿于后世被人发现,一经出版就成经典。《浮生六记》作为其同时代的作品,承担着一个相似的命运。从时间上来看,沈复出生的那年,曹雪芹去世。程甲本《红楼梦》出版之际,沈复和芸娘的生活正沦为“坎坷记愁”的困境,芸娘夫妇被其父亲赶出家门。比起《红楼梦》,《浮生六记》更像是将曹雪芹的“梦”,掬进眼里的现实画卷。个体视角的叙事体系,芸芸众生的成长与挣扎,折射的是一个真实的满清王朝的坠落。
林语堂在《浮生六记》的“序”中说:“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赏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仍不改其乐。”
沈复留给后人的,仅一部《浮生六记》手稿。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文人从苏州一生意清冷的旧书摊上翻出了这部奇书,“遍访城中无知者”,这个意外的发现,才让沈复与陈芸尘封半个多世纪的爱情重见天日。一经出版,书坊争相刊印,迅速风行海内外。
纵观沈复的一生,他有着一段幸福的童年生活,生平唯一立下的志向,就是十三岁那一年的非芸娘不娶。
十七岁如愿以偿,然而成家之后的沈复无论是在处理自己的功名、生计还是家庭关系等方面都十分失败,但是他的才华是有目共睹的,一部《浮生六记》所记不过寻常琐事、旅居见闻,但笔端独怀缠绵之情,中国风的古典审美底蕴,用词遣句时呈一片灵性天分,前无古人地将“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记之以篇章,那伉俪情深的生活情趣以及坎坷的悲情日月,读起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销魂蚀骨。
沈复穷其一生,至死不渝的志向,在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生活的、社会的狞狰面之后,回忆往昔的时候,沈复依然写出了如此情丝满溢的文章来,让我们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二百多年前的清朝,文风昌盛的江南之地,备受文化熏陶苏州城,这对伉俪情深的夫妇何以不能共白头?这个士族文人之家何以迅速没落的?
抛开沈复的审美滤镜,如果从史鉴的视角,也许又是另外一个故事:生如飞蓬,诗意的栖居,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
沈复于清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出生于苏州沧浪亭边。沈复自述其幼时就有特殊之处——视力极好,能对着太阳看,很远就能看得清花鸟鱼虫之细微处的纹理结构,这项特异的视力和耐力培养了他强大的观察力和洞察力,也造就了他的纯真仁爱深情的禀性:爱小虫,爱鸟兽,爱花木,爱人,爱山水,爱自然之美,爱世间之万物!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深情人总被命运之虐待,令人扼腕长叹空留余恨。
在这一时期,清朝在封建体系下达到了顶峰,但是盛世局面下隐藏着巨大危机,朝廷的腐败与社会矛盾愈演愈烈,各种衰败之象逐步显露出来。满清王朝的统治也从建立之初的“怀柔镇压”巩固政权到各种的疲于管控和治理,起义动乱民不聊生到直接闭关锁国,满清王朝开始掉队于世界民族之林。
值得一提的是,沈复在“浪游记快” 中写到: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皇帝第五次南巡,询及南朝名妓苏小小墓。 四年后(公元1784年),乾隆皇帝第六次南巡,当地官员已然为苏小小立起了墓碑。
史载曹雪芹家为接驾康熙南巡,花钱似流水,导致家底渐空。乾隆六下江南,史书上载曰:乾隆下江南给国家财政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以致民不聊生。乾隆最后的两次南巡,经济富庶的姑苏城内,士族文人的沈家也负担着时代的命运,家底渐空,而沈复的人生也仿佛由此而按下了加速键:1780年,乾隆第五次下江南之际,沈复芸娘结婚,这一年成了沈复有生之年最灿烂的一束光,照亮了他此后人生中无数个黑夜。
这年后,还不到一年时间,沈复芸娘夫妇就因其弟弟结婚而被搬离了沧浪亭,住进了仓米巷。十八岁的沈复,似乎还来不及告别童年,似乎还没有学会独立生存,便开启了人生的征途,1781年, 其父病嘱托:“我病恐不起,汝守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 学做幕僚,沈复表现了极度的不适应,陷入一种“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痛苦。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官场的黑暗与震荡,幕僚无所依,少年沈复“首如飞蓬”。同样来自《诗经》的飞蓬,具有悠久传统的植物意象,“脑袋”像“飞蓬”,充分说明了飞蓬不是几根草在乱飞,而是时代的风沙之下,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都是一座大山。《晏子春秋·内篇杂上》,对“飞蓬”也作出了解释:“蓬之干,草本也。枯黄后,其质松脆,近本处易折,折则浮置于地,……大风举之,乃戾于天,故言飞蓬也。”
沈复弃儒从商,同姑父做起贩酒生意,却遇台湾林爽文之乱,海路不通贸易不畅,“货积本折”; “不得已为冯妇” 重操旧业与馆江北幕僚。
士族文人之家小康之家也沦为“飞蓬”,从台湾的林爽文之乱到不久之后的四川、陕西、河南地区的白莲教起义,百姓的生存都面临了危机,完全依赖土地生存的农民阶级只能揭竿而起了,所谓“大风举之,乃戾于天”。
居家生活,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沈复也清楚地知道,“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 芸娘,因小叔子的诬陷以及代笔家书称呼等缘故,二度被其亲翁赶出了家门。沈复芸娘夫妇沦为无根的飞蓬,他们的女儿青君,儿子逢森,也受到时代气息的熏染,出人意料的也都是取以植物意象的名字,他们的生活只能靠朋友接济,靠典当,靠卖字画来谋生,“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
隆冬的姑苏城,沈复身无轻裘,挺身过冬,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仿佛如同高山冬季的山地河谷,在山踝前的一大片的滩头,刮起了大风,只见一个枯草团,由远及近,在风力推动下越滚越大,越滚越圆,如同失去车辙的车轮!有人会感叹,人的命运就像是眼前的飞蓬……
十二年间,沈复不可谓不努力,却一事无成,每况愈下。
“惜乎轮蹄征途,处处随人。” 如同被卷入时代的洪流之中,和苏轼的“雪泥红爪” 以此描绘人生所到之处的陌生之感异曲同工,不同在于,飞蓬之于鸿雁,身位更低。
“飞蓬”是无根的,是不由自主的,飞到哪里是不确定的,具有极大的被动性。就像蒲公英,彻底干枯的飞蓬草,被风带往天空,完成一生里最悲壮的漫游……
经历了社会的动荡,家庭的变故 ,沈复处于一种飘荡不定、无所适从的状态,但他内心却早有向度。这也许得益于童年的生活内心丰盈,也许也得益于“诗”意传统文化的浸润。
满清的文治与文字狱,那曾被钳制住的思想,随着满清政府的疲于应对,而有了生存的土壤,《西厢记》等清初禁书,所谓禁书已然出现在文人之家的书橱里,世人的阅读面越来越广,洋溢着突破樊篱的自由气息。沈复和陈芸有许多当时看来是大胆出格之举动,比如中秋月夜之沧浪亭赏月、水仙庙神诞节的乔装出游、以回娘家为名,夜游太湖。这都让陈芸有一种世间唯有她才能领略世界的辽阔感。即使是在被父亲逐出家门,借住萧爽楼时,依然高朋满座,保持林泉霁月之雅趣。沈复说:“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骰,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生如飞蓬,却能始终保持着自尊、独特的个性和对生活的热情,栖居在大地上,在如此逼仄的栖居中还能特意留下可供诗意徜徉的空间,草木山石也被赋予了思想,曹雪芹写下了《红楼梦》,沈复记下了《浮生六记》。
“诗的内容,原是取之于生活中最敏感的事物”,诗意的栖居,也许这是“诗”之所幸,当栖居被运用形容生活的时候,生存才变得渴望,思想才变纯粹,无根的飞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被风吹动的飞蓬,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往期阅读《浮生六记》———生如苇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