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被人叫做老王玉的时候,其实应该并不老。按他去世时的年龄往前推算,上世纪五十年代时的王玉,也就三十多岁。但在我父亲他们这些二十多岁刚分到这个中学的年轻老师眼里,他足可以称做老了。原因有几个,一个是尽管三十多岁,比我父亲他们毕竟年长十多岁,那个时代这个年龄一般都会被称做老,不像现在快四十的女人还自称女孩,快六十的男星蹦起来还像个顽童;二是资格老,1945年光复前他就在这个完全中学工作的,一个学校普通打杂工人,光复后被留用;三是面相。有一类人,年轻时永远也不让人觉得年轻,老了也还是那样,这才是真正的冻龄。
学校里的人不叫他老王,叫他老王玉,就少了老字加在前面那个尊重的意义。因为老王玉实在太调皮了,他在学校的工作就是白天看收发室的,晚上换班,值夜班的是老葛,以后也可以讲讲他。现在先说老王玉。老王玉每天坐在收发室里面,抻头往外看。不用说这个学校里的人,就是方圆几里地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流动人口。很多人都是一个地方一住一辈子。比如我父母,就在学校对面的教师宿舍住了一辈子。房子重建了,学校搬迁了,城市日新月异了,就人没变。几十年的老邻居依然还在。
所以老王玉掌管的收发室也没什么登记本,全凭他一双眼。他永远是笑呵呵的,嘴里没一句正经话,从校长到学生,没他开不了玩笑的人。上课铃响了,他会从收发室出来,作势撵没做跑步状往教室赶的学生。像我爸他们这种刚来到学校工作,每天像个骄傲的小公鸡一本正经夹个备课笔记路过收发室的年轻老师,几天就被老王玉搞得再也不敢无视他的存在,每天路过收发室都很拙劣地应对他的玩笑。就是威严地背着手有时来巡视的教育局领导,见到老王玉,身子也不自觉地松垮下来。
最被老王玉耍弄得是我们这些教师孩子。因为住在学校对面的家属大院,自然把学校当成我们的游乐场。下午学生放学,那里就成了我们的世界。当然按规定学校严肃场所,是不允许擅自进出的。所以老王玉的职责就是严肃地控制我们。我们本来就是还不够上学资格的小不点,为躲避老王玉时不时抬起头来,从老花镜上方向外警惕张望的眼睛,都哈下腰,蹲着走,试图溜进学校。但没有一次成功过。都是功亏一匮。眼见就差一步了,被从收发室蹿出来的老王玉抓个正着。“小兔崽子,往哪跑。”
几个孩子沮丧地排成一排,站在那等着包括告家长之类的威胁。但时间长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老王玉的虚张声势。最后的惩罚结果通常是,对男孩子,老王玉要求揪揪他们的小鸡鸡。而如我们这样的女孩,老王玉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我们借了男孩的光一窝蜂的跑了进去。那时的校园对我们来说是天堂。操场,球场自不必说。冬天还有滑冰场。礼堂平时有各种体操器械。教学楼后面有植物园,气象箱。以老王玉的仁慈之心,他怎么舍得这么多好东西不让孩子玩。所以实际上进入学校后来演变成一种我们和老王玉之间的一场游戏。男孩子故意让老王玉抓住,没等他说话,自己先把小鸡鸡露出来,挺到他面前。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老王玉在收发室呆到他退休。感觉我在这个学校高中毕业时,老王玉还在那戴个老花镜翻报纸呢。有时叫住一个路过的,递给人家一封信。从高中毕业下了乡,之后考大学,外地工作,老家成了逢年过节站站脚的地方。家对面的学校感觉真正严肃起来。修了铁栏杆围墙,除了学生上学放学,其余时间都大门紧闭。
某年回老家,忽然有一天父亲问我,还记得老王玉吗?当然。笑得满脸皱纹,从老花镜上面看人,天天吓唬人要揪小鸡鸡的。
父亲说,老王玉死了。
这应该不算新闻。按他的年龄,在那个时候,也算高寿了。但父亲告诉我的是他的行径。某天,老王玉让他儿子骑一辆三轮车拉着他,在他生活了一辈子的这个城市转了一大圈。特别是他工作的这个学校周围。虽然已被铁栅栏隔住,他还是贪婪地透过每一个缝隙看啊看。依然笑出满脸的皱纹。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几天后,安静地离开。
这就是老王玉。让父亲他们这种老知识分子赞叹钦佩的老王玉。活得快乐,走得潇洒。
我也忽然明白,小时候那么向往这个学校,不独是里面的各种设施,更是因为那时有好多老王玉这样好玩的人。现在学校设施更高级了,连跑道都成了塑胶。整个学校却毫无生气。比如我,从离开那里,再也没进去过。如果老王玉还在呢?
人成了那个时代留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当然,也是最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