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山》:眼睛死掉了,不是瞎掉

盲就一个字,但我找不到一个更贴切的,来形容人心中的漆黑。

——李杨

“盲”就是“亡目”,是眼睛死掉了,而不是瞎掉。

瞎掉的眼睛,看不到罪恶的发生,而死掉的眼睛,可以看见罪恶,却对罪恶视而不见,甚至认为罪恶是理所当然。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他们的盲眼,窥到的自然是一颗颗盲心。

1999年,李杨导演浏览到了一条有关妇女拐卖的新闻,便决定自己出资筹拍《盲山》。

除了女主角黄璐和扮演乡村教师黄德诚的男演员外,男主角黄德贵和其他村民的扮演者都是当地村民。

影片讲述了上世纪90年代的四川大学生白雪梅,顶着为家人还债的压力,被假扮为药商的人贩子借口采收中药,卖给了西北某偏僻农村的村民黄德贵,从此堕入噩梦。

没有华丽繁杂的特效,没有的惊险刺激的情节。镜头像眼睛一样不经意地扫过层层叠叠的大山,旁观着山中发生的一切。

越是朴实的镜头,越能记录震撼人心的真实。

愚昧,野蛮和麻木,就像肆意生长的藤蔓,穿透冷静的画面,缠绕在每一个观众的心上。


愚昧:自食恶果

白雪梅的自由和尊严,被人贩子用7000元出卖了。

从此,她从人变成了商品。

屋外,黄德贵一家摆起了酒席,热闹非凡;屋内,白雪梅被五花大绑,连挣扎都显得那么绝望。

头几天晚上,雪梅誓死不从,把想要与她行夫妻之事的黄德贵赶出了门。见此情形,黄德贵父母居然合力帮儿子把雪梅按在床上,协助儿子强奸了雪梅。

无关爱情,只关生殖。

生存的意义就是繁殖,把愚昧的基因一代代传下去。

作为一个女人,黄德贵母亲却对雪梅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女人家,嫁谁不是嫁。”

儿子娶不到媳妇,所以要花七千块买媳妇,七千块不能白花,家里需要传宗接代,所以要帮助儿子制服雪梅。

这是老母亲简单的逻辑,是村里从来如此的传统,从来如此的,便是对的。

愚昧的生长是不需要浇水的,在那片沃土中,人会自动成长为帮凶。

那么,黄德贵娶不到媳妇的原因是什么呢?

一个恐怖的镜头告诉了我们答案。

池塘中漂浮着一个被溺死的婴儿,围观的人却见怪不怪:“肯定是女娃,谁会把男娃淹死呢?”

在这个村子里,每一个多出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婴被扼杀。

而在女性地位如此低下的山村里,即使女孩能够活下来,大概率也会被忽视被责骂。一旦有机会离开大山,她们怎么会愿意再回到那个牢笼一般压抑的村子?

央视曾经推出过一部新闻纪录片《陇东婚事》。在片中那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县城里,男女比例达到了可怖的3:1,以至于男性无法在当地找到适龄女性结婚。本地人将“娶媳妇”称为“买女子”,甚至由此诞生了一个叫“人市”的地方,把女性等同于商品“贩卖”。

村子里的男孩越来越多,女孩越来越少,传宗接代的观念却根深蒂固,为了可笑的血脉延续,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自食其果。

愚昧的种子深埋地下,罪恶的枝条疯狂生长,直到将整个村子遮蔽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镜头之内,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越狱:无力的反抗

白雪梅的反抗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为了逃出村子,她绝食,割腕,却求死不得。

直到那一天,两位同样是被拐卖到村子里的女人——郑小兰与陈春丽,抱着她们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来到了雪梅身边。

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郑小兰的扮演者真的是一位被拐妇女,《盲山》剧组来到村里拍摄时,她已为她的“丈夫”生了两个孩子。而她的丈夫因为不愿意让她参演,常常对她拳打脚踢,直到她威胁丈夫要是再打她,她就和剧组走,她的丈夫才不再家暴。

“那是逃不脱的。”郑小兰告诉白雪梅。

现实与剧本魔幻般交错,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刺穿荧幕,直直地插入观众的心。

郑小兰和陈春丽早已放弃逃跑,她们甚至帮村民们充当说客,劝白雪梅不要逃跑。对于她们来说,带着孩子住在村子里的生活已经是多年来的习惯,她们初来时的棱角已经被磨平,认了命。

在盲山之中,明亮的眼睛一双双黯淡下去。

与陈春丽和郑小兰交谈后,白雪梅冷静了下来,她装作听话的模样,等黄家人对她放松了警惕,再想办法逃跑。

第一次,身无分文的白雪梅跑到村里的小路上,因为拿不出三块钱的路费,没能坐上面包车离开。

第二次,白雪梅用身体向小卖部老板换取了四十元路费,又用二十元买了长途汽车的车票。可正当汽车向希望驶去时,黄德贵和村子里的人又一次出现在了白雪梅眼前。

白雪梅苦苦哀求司机不要开门,可司机却被黄德贵的一根烟收买,打开了车门。

“这是我媳妇儿,有精神病,我的家事你管什么?”

车上有人试图阻止黄德贵,可当黄德贵粗鲁地喊出这句话之后,他们纷纷保持沉默。

路上的警察对雪梅的喊叫视而不见,这些所谓“正义的代言人”,只是用同样粗鲁的语气对黄德贵说:“媳妇有精神病就去医院,别在这里妨碍交通。”

仿佛“家事”一词,能够为所有罪恶披上理所当然的外衣。

村里、村外的人都是同样的盲,死掉的眼睛,都习惯于对旁人的苦痛视而不见。

绝望的白雪梅又一次回到了大山中。


帮凶:全民行凶

“我叫黄德诚,道德的德,诚信的诚。”

那个能讲普通话的乡村老师黄德诚,告诉雪梅他能帮助她逃出去。

黄德诚是全村唯一的高中毕业生,时不时地为雪梅带来几本破旧的杂志解闷。在那个粗鲁的村子里,他仿佛是良知的代名词。

以帮助雪梅逃出村子为理由,黄德诚与白雪梅睡在了一起。

他怎么会帮雪梅离开村子?只要雪梅留在村子里,他就可以披着知识分子的伪善狼皮,无耻地骗取雪梅的身体,满足自己的性需求。

多么讽刺,他还能大言不惭地用“道德诚信”解释自己的名字。

黄德诚比村民多的那一点点知识,并没有唤醒他死去的眼睛,反而成了他作恶的武器。

雪梅向村主任求救,村主任却说雪梅收了彩礼后翻脸不认人,是拿不出身份证的骗子。

雪梅向收税员求救,收税员却拍拍黄德贵的肩膀,说他艳福不浅,告诉黄德贵拾掇媳妇跟收费一样,要上硬的。

雪梅将上百封信交给邮递员,祈求他能够把信带给自己的父母,邮递员却转身就把雪梅的信交给了黄德贵,称黄德贵也很不容易。

世界不会被罪人毁灭,却会毁于那些眼看罪恶上演而无动于衷的人。

他们理所应当地认可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并不视其为恶。

现代社会的法律和道德早已被周遭的盲山所遮蔽,在这个荒凉的村子中,只剩下根植在土壤中的愚昧,维系着他们的血脉。

失学儿童李青山,是白雪梅最后的希望,拥有全片唯一一双明亮的眼睛。

尚在懵懂时期的李青山,在雪梅被黄家人囚禁的时候,把食物从装有铁栏的窗户递给雪梅。

是李青山将邮递员把信件交给黄德贵的真相告诉了雪梅,并跑去镇上为雪梅寄信。

不敢想象,身处盲山之中的青山长大后,那双明亮的眼睛会不会渐渐死掉,然后接过老辈的接力棒,将盲山中的罪恶理所当然地传承下去。

青山,真的能够长青吗?


野蛮:可怖的活力

终于,两名外地警察带着白雪梅的父亲来到了白雪梅身边。

此时的白雪梅,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贴在脸上,怀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表情淡漠地对阔别已久的父亲说了一句:“你怎么才来?”

花光全部积蓄的父亲老泪纵横,他拉着白雪梅的手,要带着白雪梅离开村子。

令人心惊的一幕出现了,村里的人拿着农具,像一群扑食的野兽一般将警车团团围住。

哪怕警察掏出枪来,黄德贵依然凶悍地指着自己的胸口对警察说:“有本事往这儿打。”

黄德贵的母亲,索性躺倒在警车前撒泼打诨,使出浑身解数阻止警车离开村子。

村里所有人都空前团结地对付企图破坏规则的外地人,拼命维护着他们罪恶的买卖秩序。

一个一个,都迸发着野蛮的活力。

如果不帮助黄德贵制服白雪梅,那么村子的犯罪事实就会暴露,人贩子就会视这个村子为雷区,不再将妇女卖到村里来,家家户户娶不到媳妇的男人们就会绝后,这是盲山中的人们最恐惧的。

正如高尔基所言:无知更甚于邪恶。盲山中的人们未曾接触过现代社会,所以更显得无知无畏。在利益即将受到侵犯时,他们刻在骨子里的自私自利被无限放大……在他们眼中,阻止外地人进村就是正义,帮黄家拦住白雪梅就是善良。这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他们就是堡垒最忠实的守卫兵。

买卖妇女不仅是一家一户的恶,更是一整个村子的恶。


破局:沾血的希望

影片有两版结局。

在国内版结局中,白雪梅最终跟着警察逃出了村子。

而在海外版结局中,警察害怕麻烦,竟找借口离开,将白雪梅父女独自留在了村子里。警察走后,黄德贵摆出一副胜利者威风凛凛的姿态,肆无忌惮地殴打白雪梅父女。在争执中,心如死灰的白雪梅拿起刀,直直地向黄德贵砍去。

既然人生无望,何不与毁掉自己人生的人同归于尽?

这一刀,砍断的是枷锁,劈开的是无边的黑暗。

可是她的人生,再也没有希望了。

有人说,李杨导演的电影总是透着一股真实的绝望与残酷。

真实的善,真实的恶,就这样血淋淋活脱脱地呈现在荧幕上,镜头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带我们一窥底层的生态。

时至如今,拐卖妇女的现象依旧猖獗,从不鲜见于报道。

对买卖双方来说,女人不过就是生殖机器,与牲畜无异。如果买来的女人生不出来孩子,可能会被再次卖掉,重新买一个回来。

距离《盲山》的诞生,已经过去了整整13年。在这13年里,《盲山》带给了无数人思考,震撼了无数人的心灵,也让“妇女拐卖”这一话题越来越得到社会的重视,让更多的人关注被拐妇女的命运。

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某些角落阴暗恶臭,蛇鼠横行。

很幸运,在这个时代,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将目光聚焦在这些曾经不为人所知的角落。

诚如李杨导演所言:“讲真话,说真实的故事,讲真实感受的电影,是会被人们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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