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五期征文,本文系原创,文责自负。
一
我和阿琼是在一个熟人聚会上认识的,那年我35岁,工作已经10年,但依然单身,因为工作原因,加上自己又属于很宅的类型,所以交际圈很窄。这次是舍友软磨硬泡拉我来陪她,反正也闲着,就跟着她来了。坐旁边的是一位女士,看上去不到40岁,身材很标准,应该是经常健身锻炼的缘故。皮肤白洁光滑,眼角连鱼尾纹也看不到,剪着世下最流行的锁骨发,染着淡淡的黄,在灯下隐隐泛着光泽。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认真地对付盘子里的一个蟹腿。我想喝饮料了,端了一杯,顺手也给她拿来一杯,她这才抬起头来,微笑着说了声谢谢。于是我们攀谈起来。她说她叫阿琼,在一家小公司上班。这次也是和同事出来玩玩。得知我在医院工作,她犹犹豫豫地问:“最近小肚子老疼,不知怎么回事?”我简单问了问情况,告诉她最好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在医院上班就是这样,经常碰见熟的、不熟的人咨询问题。现在医院学科分的很细,不是自己专业的东西真的不好回答,而且现在的疾病进化的很快,不是靠问几句话就能查明病因的,特别是中年人以上群体,不确定性很多,不能随便解答。她认真地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我的姓名,单位,说有空就去找我。没过几天,阿琼给我打电话,要来我们医院做体检。我告诉她流程,挂哪个专家号就开始忙科里的活了。
二
快中午的时候,阿琼来我们科里,把一叠单子交给了我。我翻出一张妇科超声报告单,只见诊断结论上几个简单的字:子宫内膜 Ca?请结合病理。我心里一惊,又看了看我们科室的申请单,是做胸部CT。她有些不安地说:“到底什么病?又做超声又做CT的?怪吓人的。”我安慰她:“这是例行检查,先做个全面体检,排查一下哪里的毛病。我先给你做个CT吧。”
我让她脱去外套,去除脖子上挂的金属物,避免扫描出现伪影。她从领口塞进手去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老式怀表一样的挂件。她双手递给我,我摇摇手说我们不接触病人的任何物品,免的有损害或丢失解释不清。她又转身轻轻放在旁边桌子上,想了想,又拿起来放进外套口袋里,把外套挂在架子上,看看没露出来,才放心地躺在扫描床上。
我给她摆好体位回到操作间开始扫描,随着肺的断层图像一层层出现,发现几个花生米一样的结节,纵隔有一个淋巴结肿大。一种不祥的感觉生出。
扫描完了,我按动按键让阿琼出来。她轻快地跳下床,整了整毛衣,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挂件,小心翼翼地戴到脖子上,整理好,然后才笑盈盈地问:“大夫,没啥事吧?”我不动声色地告诉她:“现在还看不到结果,得一个小时,到时候你去自主取片机打印片子和报告吧”。
“报告?对了,取片码我老公没给我。”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就走出去了。我听了舒了一口气。我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病理结果没出来前,谁也不好说什么。即使知道是不好的病,要不要告诉病人,什么时候什么时机告诉,都不是大夫决定的,大夫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把决定权给家属了。正好她老公跟着,我就把这个难题还给专家,让他和家属去谈吧。我接着叫下一个病人,工作又进入一个又一个循环中去。过后我也没和她联系,我怕她万一再追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最终结果怎么样?是出院了还是转走了,我也不得而知。
三
又过了大约一周,一天晚饭后,我从餐厅出来在院子里面转悠,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扭头看到阿琼穿着病号服坐在长椅上向我招手。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头发也失去了光泽,稀稀拉拉的遮盖不住头皮,夕阳正好,一圈红晕笼罩着她,使她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糟。我上前打趣:“你气色不错啊!”她哈哈笑了,笑了两声嘴又一撇,低下了头。我一下全都明白了,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知道了她的病房号,下班没事就过去转转,反正我单身一个,家离的又远,也没有很多交际,除了上班就是回宿舍睡觉,正好过去陪陪她。有时候会碰见他老公,高高大大,温文尔雅一个人,很有耐心。病人化疗吃不下东西,他变着花样做吃的带来苦口婆心的劝。但化疗的痛苦别人永远难以感同身受,阿琼心情很差,把筷子扔的老远。他老公默默捡回来洗好又继续哄她。有时候偷偷地把饭盒给我,让我去劝,说病人一般最听大夫的话。
阿琼不化疗的时候状态不错,自己也能照顾自己,他老公就回家打理公司,照顾女儿。我偶尔去看看她,听她讲她老公如何如何好,女儿如何如何乖巧懂事。从这段时间的聊天我还得知,阿琼上班的公司就是他老公开的,女儿上幼儿园后她在家闲着没事,就过去处理一些杂事,主要工作还是老公在做。她和老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白手起家,吃了无数苦,求了无数人,才创办了这个公司,因为老公精通管理,公司也蒸蒸日上,哪知好日子没过几天,就生了这病。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谈起她的病,聊到最后她总会加上一句:“老天一定是妒忌我吧,不愿意看到我太幸福。”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这个时候一切说辞都显得苍白,只有倾听是唯一途径。这期间我还陪着她去门口的假发店试了试假发,试戴了几款,但最终没买,说是等她老公来了再决定。等我下次再去的时候她已经戴了新的发套,和治疗前一样的款式和颜色。她还向我展示了上次看好的那几款,高兴地说终于可以随意改变发型了。
一周的化疗时间在我看来很快过去了,在阿琼看来却是度日如年,好在暂时结束了,她又可以回家了。等20多天后再来,一个周期差不多一个月!这样反反复复全部结束需要大半年。阿琼一次比一次憔悴,本来就很瘦,现在更显得无力了。好在肺部转移没有进展,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四
半年后,阿琼回老家休养。她回家后一直和我联系着,给我说她最近的情况,老公的,女儿的。可能是因为我在医院工作吧,她特别喜欢和我聊天,虽然帮不上实际的忙,至少能让她心安一点。她说她自从生病后辞掉了工作,老公也尽量把公司的事情托付给别人,带她出去散心。她每去一个景点,有庙必拜,有福必祈。她还发了一张祈福图给我,照片上她穿着漂亮的中式裙子,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一片片竹签,好像怕下手太重吓跑了它们。
还有她老公和孩子的背影,两人牵着手,开心地跑着,我似乎看到了手机后面同样开心的表情。
阿琼的老公也加了我的微信,告诉一些琼没有透露的情况,比如又去当地医院复查了,结节好像多了一个,没敢告诉本人;比如早晨咳血了,虽然被阿琼偷偷擦掉了,但还是被他发现了等等,从这些只言片句中,我猜到她的情况并不太好。
五
我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被家人催婚等等,和阿琼的联系也少了。就这么一年多又过去了,一天吃中午饭,突然接到了阿琼电话。就她刚来医院检查时打过一次电话,其他时间我们都是微信联系,所以接到电话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接通后是她老公的声音:“严大夫,阿琼又来你们医院了,她好像不行了,想见见你。”我连忙把饭扒拉完,就往病房赶。阿琼已经瘦到脱相,本来光洁的皮肤已经黯淡无光,两腮和眼窝下陷,本来就高的颧弓更为突出。她见到我,勉强笑了笑说:“没吓到你吧,本来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丑样子,但有一件事想给你说,还是让你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开始做检查的时候当宝贝的老式怀表说:“严大夫,我这次住院前把家里关于我的所有东西都处理了。我想让孩子和孩子爸爸在我走后能够开始新的生活,不想让他们睹物思人,一直生活在我的阴影下。可我也有私心,不想就那么走了,也不想让他们留有遗憾,到老了找不到一点念想。”说着她打开怀表,里面是三个人的幸福的合影,她用干枯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摸索后合上,把它放在我手心:“严大夫,我已经想了一年了,也观察了你一年多了,觉得你是个好女孩,孩子爸爸也经常夸赞你,说你稳重大方。从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就盘算,如果我走的时候你还没有对象,那我就做个红娘,这个唯一的遗物就交给你了,孩子长大后,由你决定给不给她。”她老公和我都吃了一惊,忙想接过话来,她摇摇手接着说:“孩子爸爸是世上难得的老公,我能和他一起走过十多年已经很知足了。女儿很懂事,也很喜欢你,你如果真心对她好,她会把你当成亲妈的。”简单一句话,她说的很慢很慢,好像使了她全身的力气说完长出一口气,好像卸下来一个重担。她老公把头埋在她身边的被子里,已经哭的不能自已。我把怀表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说:“琼姐,你不要想太多了,怀表我想替你保管着,等你出院我再给你。”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所有的安慰在这个将死的生命面前都那么苍白无力。
几天后,阿琼摆脱痛苦,去了另一个世界。葬礼结束后,我把阿琼嘱托我的怀表交给他老公,她老公哑着嗓子道:“这是阿琼交给你的,你先替她保管着吧,等你准备结婚再还我也不迟。”说完他转身又去招呼别人。我拿着怀表,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生活还得继续,亲眼目睹了阿琼从一个健康美丽的女性到疾病折磨的过程,我对生命又多了些许感悟。认真生活吧,结局如何,全靠命运一张大手安排,尽人事,听天命!